时间回到北军诈退前,天文十四年6月15日,大泉寺。
三好四兄弟和松永久秀一行五人,策马来到大泉寺内。而太原雪斋和今川义元等人也早就带着少量侍卫等候在此。这里是安全的两军交界处,四周开阔,黑灯瞎火,想要撤离非常容易,谁也没有伏击对方的机会。
「雪斋大师,今川治部,此为何意啊?」三好长庆冷冷地开口,显然并不打算给这段时间以来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太原雪斋好脸色。虽然他明知太原雪斋此行必然是有转机,但是若是此时示好,岂不是让太原雪斋知道三好家已经筋疲力尽。示人以弱,只能是任人宰割。
「自然是想和三好家再续前缘。」太原雪斋倒是满面春风,不紧不慢地道:「之前一起与木泽对抗,并肩作战的情谊,想必你我双方也都还铭记在心。此番刀兵相见,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何不化干戈为玉帛,重归于好呢?」
「哦?你们南军可是自称为主复仇,怎么会和我们这‘弑主逆贼"合作呢?」三好义贤抿了抿嘴,双眸凝视着太原雪斋道:「今川家此等私通敌营、表里比兴之举,说出去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实休大人居然会在意天下人的看法?」太原雪斋故作惊诧地挖苦了一句,随后又转向三好长庆道:「不过,所谓‘三好家是弑主逆贼"一说,贫僧倒是另有主意。」
「怎么说?」松永久秀饶有兴趣地搓了搓手,「雪斋大师也想为被冤枉的三好家鸣不平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太原雪斋微微颔首道,「所谓三好家谋害公方殿,说到底我们也只不过是听到些许传闻罢了,贫僧还是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的东西。」
「那请问雪斋大师看到了什么呢?」三好长庆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句。
「只可惜贫僧看到的不是公方殿的尸骨,自然无从判断。」太原雪斋同样若无其事地接道。
「毕竟雪斋大师当时还远在骏河吧,怎会知晓京都的乱象。」三好长庆理所当然地回答,话音落后,才忽然意识到太原雪斋表述的微妙之处。
他说的不是「没看到公方殿的尸骨」,而是——「看到的不是公方殿的尸骨」。
哪怕是方寸大乱,三好长庆却仍然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没有回头去确认兄弟们和松永久秀的表情,因为确认这个动作本身就带有意义。但他相信,大家应该知道事情轻重——除了年纪最小的十河一存。但反正,他们也从来都没把计划和十河一存说过。而十河一存也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并没有对太原雪斋的语病表达什么特殊的意见。
但是太原雪斋的下一句话,却让三好长庆瞬间意识到了他们的愚蠢。
「就没有人再追问贫僧一句,‘那你看到的尸骨是什么吗"?」
太原雪斋满意地看着面前数人的表现,意味深长地道:
「还是说,你们很忌惮,把‘公方殿的尸骨"一事拿出来说?」
是的,一个人或许还无伤大雅,四个人同时对这一个明显会造成歧义的语病表示漠不关心,本身不就说明有问题吗?不就说明大家事先讨论过该如何应对类似的情况吗?
「那雪斋大师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还要我们犯天下之大不韪,惊扰已故公方殿的陵寝,给你们开棺验尸不成?成何体统?」但三好长庆几乎在瞬间就已经调整回来,用此刻最合适也是最从容的语气,反过来提高声音诘问道。
「那自然是不敢劳烦修理殿下。」太原雪斋闻言连忙摆手,随后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故作不解地沉吟道:「贫僧自己已经看过了,但总感觉不大对呀。公方殿不幸之日是2月6日,可为何方才3月30日,灵柩
中就只剩白骨了呢?又不是炎热夏季,按理说不该这么快的吧。三好家的诸位大人觉得呢?」
片刻的沉寂后,三好家众人的脸色都是阴沉下来。三好义贤已经在盘算着盘查家中的内女干——可是奉命去执行此事的人都是亲信中的亲信,断然不该有问题才对。而松永久秀的眼眸也转的飞快——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今川家是什么时候看到了足利义晴的尸体的呢?
「好巧不巧,那具成年男性的尸骨上发有点状黑斑,正是细川家忍者里惯用的毒。」太原雪斋丝毫不给松永久秀和三好兄弟们思考的时间,乘胜追击地继续道:「想必,那灵柩里下葬的根本就不是已故公方殿的遗体吧。是你们找了个被细川家忍者里毒杀的叛忍或是什么人的尸体,趁着幕府的人不注意,偷偷挖开坟墓调换了灵柩吧。至于是为什么嘛……」
「还请雪斋大师不要再无端臆测了。」三好长庆抬起手来,打断了太原雪斋的长篇大论,「不明白您想说什么,也不明白您想试探什么。但如果大晚上出来私会敌人,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未免有些有失水准吧。」
「修理殿下和弹正可曾记得,3月30日合战之际,有人入侵了相国寺。」太原雪斋于是微笑着将自己那日今川军的安排和盘托出:「看似是为了调走皇宫里的贵军,好让贫僧有机会脱身。可如果真要围魏救赵的话,我们袭击的目标为什么不是二条城,反而是相国寺呢?」
三好家的众人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跃然纸上——因为足利义晴的坟塚就在相国寺内。
「那日战况紧急,贵军留守预备队的兵力也捉襟见肘。而对不知情的人而言,先代公方的陵寝显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也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挖开公方殿的陵寝。所以,贵军的留守自然而然地就全部调走了相国寺陵园内的兵力,赶来支援守军了。陵寝空无一人,贫僧安排的人可不就得手了?」
「从未听闻有汇报说,陵寝有挖开的痕迹。」三好长庆冷冷地否认道,「故事再好听,也终究是牵强附会的故事。」
「因为那本就是你们挖开过一次的,有挖开的痕迹岂不是很正常?殿下觉得这种紧张时刻,你们三好家会有亲信忍者想得到去检查着陵寝有没有再被挖开一次吗?」太原雪斋追问,三好长庆则直接摆手沉声道:
「没有就是没有,雪斋大师在这里胡搅蛮缠又是何意?」
「人在做,天在看。到底三好家有没有做过,修理殿下心里自然清楚,何须贫僧说明?」太原雪斋却是毫不在意三好长庆的断言,还是笑意从容:「贫僧说上述那些,只是想告诉您和其他几位大人,贫僧有资格谈判。因为你们做的事情,不仅天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无稽之谈。」三好长庆摇了摇头。
「那么不妨单刀直入。」太原雪斋摊开手来,直视着三好长庆:「三好家做出此番布置,显然是有目的的吧。眼下北军已经难以为继,怕是不多日就要撤出京都,公方殿的陵寝也将被南军控制。到那时,若是有人要求开棺验尸,查明公方殿的死因,却发现公方殿的白骨上有细川家忍者的手笔。这不就给了南军内部的反细川势力提供了倒戈相向的口实?也会让真正的忠义之士愤恨。南军一旦内讧,三好军不就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三好长庆刚想开口,太原雪斋便压了压手道:「不必反驳,若是三好家没有这计划,全是贫僧自己信口雌黄的,那修理殿下就当听个故事便是,何必着急呢?」
「贵军的计划固然精妙,可若是我们今川家提前知情,到时候拿出证据替细川管领家证明清白、站稳京都,那三好家再想回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吧。」
三好家的众人的眼神都难以抑制地颤动了一下——除了毫不知情的十河一存。
「雪斋大师说笑了,哪有什么计划啊?不过这个故事倒是有趣。」松永久秀的背上已经沁出冷汗,但也还算陪着笑脸问道:「不过老夫倒是对这故事的后半段有些兴趣了。在这故事里,今川家打算拿出什么样的证据呢?如今已经4个月过去了,哪怕真的找到了公方殿的遗体,也早就化成白骨了吧。又怎么证明这个是假的呢?怕是空口无凭吧。莫非是在尸骨上做了记号?还是在坟塚边留下了证物?」
「好故事就是要有悬念的,全讲透了就没意思了。」太原雪斋故弄玄虚地抚掌大笑,随后双手合十:「但若是想让这个‘悬念"永远不会被今川家掏出来,三好家是不是该付出点什么呢?」
「雪斋大师何意?」三好义贤毕竟还是年轻些,有些沉不住气地追问道。
「今川家不一定是三好家的敌人,也不一定是细川家的盟友,站在那一边,完全取决于谁出价更多。」太原雪斋露出了那经典的人畜无害般的神色,望向三好义贤:「做生意嘛,不寒颤。如果三好家不肯合作,那今川家也只好帮细川家揭穿三好家的阴谋。但若是三好家愿意表示诚意,今川家甚至乐于推波助澜,帮三好家把谋害公方殿的罪名栽到细川管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