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书墨在那台上,气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然而,王修脸色却变得无比沉静,不卑不亢继续道,“去年,在临州城,在那‘知行合一’演说会上,名满天下的大儒李舍人……”
“哦,对了,其好像还是庄先生同母异父的兄长,与庄先生的兄弟情义感人肺腑,甚至引为一段佳话传颂。”
“其曾亲自带领着,现已解散的稷下学宫五百弟子,声势浩大亲临现场,以誓死扞卫圣人正道为由,口诛笔伐声讨于本官,以及吾那师兄孔令先。”
“记得,我曾说过……上古圣人的学问,本没有错!”
“可是,大道由简!”
“圣人说,要孝道,那我们便亲近孝顺长辈,上到倾尽家产业当让父母衣食无忧可颐养天年,下到病榻之前一声嘘寒问暖。”
“圣人说,要仁爱,那我们便去仁爱百姓,仁爱身边每一个人。上到高居庙堂封侯拜相,为民请命,让百姓富足安康,下到遇上寒灾洪灾,能为灾民递上一碗清水,熬上一口稀粥,皆为仁爱!”
“就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声音不急不缓,却已冷凝得出奇,“而这番话,今日同样赠与庄先生!”
“庄先生身为太子殿下之授业之师,教授殿下圣人学问,训诫殿下当上孝父母下爱黎民,自没有错!”
“可孝道与仁爱,从来都那么简单!圣人先贤的思想,从来都在字面上,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们知道了,要孝顺父母,要仁爱百姓,那我们用自身行为去做便是了!”
“可庄先生,这么多年来,就围绕着这点东西,讲了一通又一通,又臭又长的大道理……诸如什么是孝道,什么是仁爱,诸如为何要孝道,为何要仁爱……”
“还引经据典,以多少贤能典范为例,夸夸其谈!”
“却从来没有教授过殿下,我们当如何去做,并训诫殿下当以自身行为为重!”
脸上泛起一丝不屑讥诮,“同样,先生讲君王统御万民治国之道……”
“又是以史为鉴,又是圣人典籍,又是通达文章,喋喋不休弯弯绕绕,一个劲地讲啊讲,一个劲地告诉殿下,一个贤明的储君,一个圣明的君王,当是什么样的!”
“可从始至终,从没有告诉过殿下,要如何做,才能成为一个贤明的储君,一个圣明的君王!”
“讲授为人君者,当亲君子远小人,却从不告知殿下,如何才能亲君子远小人……”
“讲授为人君者,当勤勉政务,以富国强民为己任,却从不知教育殿下,当如何去做,才能富国强民!”
“更别提,领着殿下一起,去山野民间走一走,去市井街坊逛一逛,去北境的军营中瞧一瞧,去看一看殿下将来要挑起的这份重担,到底是什么样的,再一起研究研究,可有什么富国强民之策?”
“却是成天背着那京城名儒的盛赞荣耀,仰着那高傲的脑袋,满嘴之乎者也,空洞苍白地夸夸其谈,还一边为自己的严师风范而沉醉其中!”
“包括先生日日讲授的勤于政务,殊不知,勤奋从不是什么美德!一个勤劳的昏庸之君,绝不会是百姓之福!”
话音未落,双目直视庄书墨,一拂袖,已是一番咄咄逼人之态。
声音陡然提高不少,“传而不习乎,不如不传!”
“林林总总,你庄书墨,此罪一也!”
刹那间,书堂内鸦雀无声。
沉默半晌,却见王修又只是正了正身上官袍,才又一字一顿道,“其次,说到庄先生检验殿下学业,其中昨日预留的文章,殿下未能按时呈与先生……”
“可依我看,这狗屁文章,不写也罢!”
一声讥讽冷笑,已是满面不屑,“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庄先生不到三十岁便已入朝为仕……”
“以饱学大儒之身,先任通事舍人,再入国子监担任助教、教习,又受先帝赏识,进弘文馆教授众皇子皇孙与公主学业,后拜为太子师,至今已四十载有余!”
“先生之盛名,不仅在于通晓先贤圣人之学问,还在于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可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自从进入弘文馆为官以来,便大肆推崇于文章的锦绣华丽,教授学生们在文章的用词,用典上,大作功夫!”
“而且谁都知道,这弘文馆与太子府的教学授课,从来都是天下文人竞相追捧的风向标!”
“再加上先生京城大儒的名气,因此,短短几年功夫,不仅是国子监与太学这般大康最高等官学,乃至于各地官学,文人士子们,迅速掀起一股文风浪潮!”
“甚至包括这二十年来的春闱恩科,才子们的文章,都无所不用其极,一个劲地追求于用词的华丽,用典的生僻精巧,行文的锦绣!”
可顷刻间,脸色骤变,已是满面怒不可遏。
再次狠狠一巴掌拍在面前书案上,气势如虹一声暴喝,“先生你错了,大谬也!”
“先生难道都忘了,文章的本身,在于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在于思想的传播,在于事物的讲述!”
“而不应该是,只知道一味追求辞藻的华丽,追求引经据典!”
“如此文章,空洞乏味,无病呻吟,那与嚼蜡有何区别?”
“可如今的大康,从上至下,才子儒生的文风变得如此华而不实,走上一条歪路……”
“庄书墨,你是始作俑者,你罪不可恕!”
眨眼间,面色已是阴沉愤怒至极,“今日实话告诉你,本官承天子信任,拜以此次恩科的副考官,肩负着为朝廷选拔人才的重担……”
“本官就是要杀一杀这大康浮躁空洞的文风,就是要告诉这天下的读书人,文,当以承道也!”
“说白了,今年恩科,无论哪位考生的文章,若是言之无物,即便行文再华丽,他也高中不了!”
说着说着,面色竟是几分凝重凄然。
望向哑口无言的庄书墨,声音已是尖锐如钢刀,“如今大康的文风变得如此……”
“庄书墨,你其罪二也!”
“因此,本官今日骂你误人子弟,愧为人师,你可服气?”
“这还算是骂轻了,你庄书墨身为太子师,教授的学生可是东宫太子,未来将要挑起社稷重担的储君……”
“严格来说,昏聩的太子师,社稷之大奸佞,千古罪人也!”
“仅为此,本官今日,也非得在圣上面前,参你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