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赞成。
更无人反对。
所有人,依旧沉浸在那种震撼中无法自拔。
但要说最为惊骇的,非当事二人莫属。
因为亲历,所以感受更为直接和深刻。
金克木的手,还轻轻颤抖。
赵洪友的虎口,隐隐作痛。
此时此刻,两人的心思几无二致。
强!
很强!!
非常强!!!
联手都拿不下,若是单打独斗,能有多少胜算?
且看样子,人家同样没露真功夫,却仍然技高一筹;若真是死斗,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真的会是自己么?
其他方面暂且不论,单说最后一手归剑入鞘。
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力道,是绝对能将人直接射穿的,但自己却全无反应;若当时瞄准的并非剑鞘,而是心口,又该如何?
怕是尸体此刻都凉透了!
世间怎会有实力如此恐怖的怪物?须知他如今也不过是中境的炼气喽啰而已。再往后呢,会强到何种程度?
无论代价如何,必要将此人争取过来!
……
千思万绪一闪而过,金克木与赵洪友不约而同瞟了一眼遍布裂纹的剑鞘,神色又凝重了几分,小意搓了搓发麻的五指,望着宠渡纷纷拱起双手。
“要拿这块地,你够资格。”赵洪友道,“我北派认可你。”
“我南派也认了。”金克木表达着同样的意思,“道友手段非常,无愧‘凉城最有价值散修’之盛名。”
派首之言,平地惊雷。
如梦初醒,众议沸然。
“对上归元高手,还是两名,竟不落下风,我没看错吧?!”
“强,实在太强了。”
“真他娘的霸气。”
“难怪这般狂傲,原来有狂的本钱。”
“此人修为虽低,但论实际战力,怕是同境无敌了。”
“果然传言误人呐!人家凭一己之力干退八百人、越境灭杀刀疤脸,是有真本事,哪儿是靠了金乌派的狗屁法器?”
“完喽完喽,再高的悬赏也与大爷我无缘咯。”
“你几个呢?”宠渡运起遁影诀,闪到南派队伍前面,“可还需要小爷展示一下什么叫‘百人斩’?”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几人神色闪烁畏畏缩缩躲在人堆中,一时不明所以。但此刻站在赵洪友旁边的鹰老三却认得,正是最开始嘲笑和挖苦宠渡的那四名南派杂役。
“不、不用,渡爷说笑了。”
“渡爷神功无敌,是我等有眼无珠,多有冒犯。”
“还请渡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等这回,再不会有下次了。”
“对对对,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四人极尽卑微谄媚之能,再无先前轻视傲慢之态,心思一般无二:归元联手都讨不了便宜,自己再不识趣,不就是在预定“百人斩”的名额么?
此等作态,按说扫了南派的颜面,但侧边的金克木却未见有半分恼怒的样子,反而笑望着宠渡,道:“手下愚钝,道友见谅。”
宠渡并未接话。
“若是方便,不如就此随金某去舍下小聚,也好让他几个赔个不是。”金克木顿了顿,“想要什么赔礼,只要我南派拿得出,道友但说无妨。”
“此言差矣,”赵洪友带着一小拨人走上前来,“我手下鹰老三几人同样冲撞了宠老弟,要赔不是也该我北派先来才对。”
“鹰老三?”金克木皮笑肉不笑,“他几个闷声不出气,算得上什么冲撞?”
“金当家又差矣,”鹰老三道,“我几个对渡爷冒犯得同样不轻呐。”
“放屁,渡爷先到的咱们这边,尔等棒客来凑什么热闹?”
“山下灵田又不是你家的,老子凭什么不能来?”
“两位老大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你不也是手下人,开什么腔?”
一言不合,两边又有了吵起来的架势。
“先前还要打要杀的,这会儿却抢着舔……”宠渡听着头疼,不由揉了揉眉心,“果然实力才是硬道理。”
金、赵二人的示好,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答应去,会发生什么?
真的只是让手下人赔罪那么简单?
当然不。
更重要的目的,怕是谈谈拉自己入派的条件吧。
令宠渡犯愁的,也正是这一点。
这场对局,输了的话,拿不到这块好田;如今赢了,却也暴露了实力——虽然只是部分实力,但在别人眼中,却极其强悍——如此一来,必然会招致两边的拉拢。
因为现如今就连傻子也不难看得出来,宠渡的存在对于山下格局的影响。
其实山下不乏高手,不过大多是之前落选的老牌杂役,对山下的纷纷扰扰早已厌倦,所以一心修行,只望有朝一日能得净妖宗青眼,被纳成为正式弟子。
惧于其实力,南北两派不敢轻易招惹,也难以请得动。
但宠渡就不同了。
对一个新人而言,山下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所以入派的可能性极高;且以宠渡的战力,足以打破山下僵持已久的势力均衡,完全另造一番天地。
百人斩呐,以一挡百。
是开玩笑的么?!
甚而,两边已经有了相似的判断。
得宠渡者,得山下!
然而,不论金克木与赵洪友的算盘打得有多响,他们万万料不到,宠渡此刻的想法很单纯,只有一个。
种田。
安安静静地种田。
本来嘛,跟其他人相比,自己本就来得晚,在打理灵田上已经落后不少,若是再去理会两派的纠纷,哪儿还有工夫种田?到了交租的时候怎么办,拿钱去顶么?
为此,蛮横的态度,便成为拒人千里的一种手段。
“聒噪!”宠渡暴喝,“都给小爷闭嘴!”
“道友……”金克木试探着问,“可是有了决断?”
“来我北派如何?”赵洪友则更为直接,“好吃好喝给你供着,灵田也可交由手下人打理。”
老实讲,赵洪友开的条件,可真是说到了宠度心坎儿里。
奈何自己还有一麻袋的问题亟待解决,尤其体内妖性再次暴动就在这几日了,少接触一人便少一分被发现的风险,当然要尽可能避免与外界打交道。
所以宠度不得不拒绝,“都不去。”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小爷来此只为种田,不想掺合尔等这些破事。”宠渡冷着一张脸,“要是再为此事扰我清修,那就准备好缺胳膊断腿儿,谁有意见?”
话音未落,传来一道突兀的人声。
“我!——”
嗓门儿极高,调儿被拉得很长。
众人循声回眸,得见一拨人入场来,打头的两人身着净妖宗袍;待看清来人长相,围观的杂役纷纷色变。
而宠渡这里,听声识人,却是窃喜不已,“来得妙,正好拿你挡一挡。”高声笑问:“叶师兄只一个‘我’字,不知是想缺胳膊,还是想断腿儿?”
原来料定一场好戏,叶舟带着于海国招呼一众跟班儿早到了,其间听闻宠渡身份,虽则震骇,却多少怀疑他的实力,索性躲在人群后方看戏。
万不料宠渡没栽跟头不说,反借此立威,叶舟如意算盘完全落空,恼怒间又生一计,当下现身,不过是见机行事另想了个花样来整他。
“你深藏不露,”叶舟也笑,“好大的威风。”
“还得多谢师兄。”
“有何可谢?”
“赐我一块好地。”
“脑子倒他妈转得快。”叶舟神情微变,不知自己与于海国的勾当被宠渡以神念看了个正着,只道不过是他的一番推测,心下骂着,面上却笑道:“同在一座山,做师兄的自当照拂一二。”
两人话里有话,心照不宣。
只苦了围观的杂役,不解其中玄机,悄声互议:“这打的哪门子哑谜,怎听不明白?”正各自揣测着,又听二人互怼起来。
“你假报名姓,又该当何罪?”
“君子嘛,欺之以方。”
“宗主面前,你也作此说?”
“师兄不再照拂一二?”
“那就先记下,你可要好好活着。”叶舟咬牙切齿将“活着”二字说得极重,言罢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时候蹦出来,只说这两句儿就走了?”宠度也有些懵,旋即想得明白,这是在表态呢。
——“我两个不对付,你们怎么做,可要掂量清楚。”
这便是叶舟的潜台词。
显而易见,欲盖弥彰。
果然,金克木与赵洪友明显品出一丝不对,望宠度拱了拱手,“日后再行拜会”云云,先后招呼队伍去了。
众人不时回眸,眼神中有了比之前更为复杂的含义。
“得,又来一个中立的。”
“他真的只有炼气境的修为么?”
“你说同样是喽啰,跟人家差距咋就这么大哩?”
“切磋比得过生死相搏?不过侥幸耳。”
“金老大与那姓赵的,一定是放水了。”
“明显的嘛,老大若是爆发真界,这小子干得过?”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果非浪得虚名。”
羡慕,嫉妒,愤恨。
赞许,欣赏,景仰。
交头接耳间,众人对叶舟言行背后的深意也有了更为精确的解读:原来他两个彼此看不顺眼?!
“看那叶舟的表情,跟不共戴天似的,到底会有什么过节?”
“那谁知道?反正看样子够呛。”
“得罪了管事儿的,还有好日子过?”
“嘿嘿,一物降一物嘛。”
一传十十传百,进而产生了一种共识。
宠渡的确值得结交,却万万不能结交。
而最郁闷的,当属金克木与赵洪友。
本以为能如虎添翼,谁料他与叶舟罅隙在前,二人如今只能将招揽之心暂且压下——毕竟与山上的师兄不和,再厉害又如何,谁敢与你交好呢?
换言之,宠渡被孤立了。
这本是叶舟的打算。
人活一世,怎能没个朋友?
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他必然少了许多乐趣。
宠渡一身赤红肤色,本自另类;再经叶舟这么一闹,就更没人敢与他招呼了。
叶舟乐见于此,甚而沾沾自喜了好些日子;殊不知宠渡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反将其用作推脱人情世故的挡箭牌。
朋友么?小爷已经有了。
念奴儿。
老狼。
卢迅。
甘十三妹。
……
不单现在有,以后会更多。
你们不来才好,小爷乐得清静。
不过,有件事还有必要确认一下。
之前的那个戚宝到底在不在山下?
那货体态显眼,若是被选为杂役,是极易被人记住的。但宠渡把远近灵田都看遍了,也不见那个胖乎乎的身影,只能向其他人打听。
这也是连日来,宠渡与附近杂役的唯一交流。
“喔……你说的是戚胖子?”
“道友晓得?”
“凉河下游还有一片沃土,应该在那边。”
“多谢。”
“你问他作甚?我可听说,那厮虽则好打抱不平,却颇有凶名,对南北两派概不买账,也是位中立的主儿,只守着自家地盘儿哩。”
……
“唉,你别望了。那地方在河道拐角过去了,你就算伸长脖子,在这儿也是看不到的。再说,你要是去找他,谁来给你看灵田?”
其他的宠渡都可以不管,但对这最后一句提醒,却由不得不上心,因为山下的杂役其实分作了多个阵营。
金克木的南派。
赵洪友的北派。
中立派。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靠山派”。
顾名思义,这一派中的人或许没什么真本事,但若论傍大腿,靠山派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此派中人惯会溜须拍马,巴结山上山下的管事弟子,虽同为杂役,却常常狐假虎威对其他人颐指气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正式弟子。
其姿态之恶心,致使南北两派平日里纵有不少矛盾,但在对待靠山派这个问题上,却仿佛同穿一条裤子,态度出奇地一致。
不耻。
而靠山派中的佼佼者,宠渡倒也有些印象。
陈广。
吴胜。
自此以后,这二人每日必上河心岛来,貌似闲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在宠渡跟前晃几圈,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明显因为有人撑腰不再把宠渡看在眼里。
至于二人的目的,当然不难猜。
不是观察谁与宠度交好以便回去打小报告,就是受命伺机搞破坏。
如此一来,更没人敢与他打交道了。
宠渡也无法远离灵田,连吃喝拉撒都是就地解决的,每次都换一个地方,事后以土掩埋,避免串味儿,还美其名曰“帮助灵植生长”。
至于寻找戚宝,则更不要想了。
只怕前脚刚走,灵田就被破坏殆尽;而附近的杂役,即便看见了也不会阻拦,更不会说是谁干的,毕竟大家都明白一件事。
山上的叶师兄,要整宠渡。
“唉,”宠渡也时常感叹,“这姓叶的真是铁了心要小爷好看。”
然而,这却不是最糟心的。
落云子的神念,时不时来扫上一遍。
合着你净妖宗上上下下,都看小爷不顺眼呗?
观察了几日,宠渡有样学样,索性就近取材在田边搭了个简易草棚,时刻不离自家一亩三分地;而农闲的时候,也并非无事可想、无事可做。
给老头子新做牌位。
金乌派悬赏一事该如何化解?
泥丸宫中的小金人是不是老怪夺舍?
那个叫“胡离”的中年文士有没有怎样?
但愿那蛤蟆将军没被血蝠王吸成肉干。
唔嘛那夯货究竟什么来路?
九二玄功第二重真他妈难练。
甘十三妹决心追赶的那个“小目标”是谁?
白灵寨的老老小小过得可还好?
召唤自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该如何取到手?
玄阴宗计划失败,还会破除炎窟山的封印么?
黑风寨突围中死去的老少爷们儿们,一路走好。
“这么久没消息,也不知能有几人逃脱。”宠渡常常忍不住要想,“不过,迅哥儿,你可千万要走出来,我也相信你一定能走出来……”
此刻,远在万妖山北,有个魁梧大汉,须发奇长衣衫褴褛,浑似野人一般,跌跌撞撞冲出外围丛林,惊动了来此巡查的神泉宗弟子。
“何方妖孽?!”
“道友,是人……是人。”
“什么人?”
“卢、卢……”
“貌似晕过去了,过去看看。”
“快拿‘护心丹’来。”
……
类似的场景,在宠渡初为杂役的这段日子里,在万妖山外围的山林中,经常上演。
除了北面的神泉宗,西面的炼器阁与南面的药香谷,均有发现落难的猎妖客,有疯的有正常的,有死的也有活的,前前后后救下来十几人。
这拨人,自然就是黑风寨突围战的幸存者了。
偏偏净妖宗这里,就只有宠渡一人。
其实琢磨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蝠王的血影分身认准了宠度追,见状的猎妖客避而远之,自然不会与宠渡同向出山;就算之后误打误撞又绕了回来,人数也不会太多。
加之东面是飞鼠山重点监控的区域,想要出山,更是千难万难。
宠度若非具备一身手段与气运,怕也难以抵得过山中凶险,最后倒在某条河里,或挂在某棵树上,抑或被某只妖怪消化后滋养大地。
所以山东面这边,“一枝独秀”。
不过,对宠渡而言,卢迅乃至所有突围者的下落,撑死了只能算远虑。
至于近忧,当然是妖化了。
望了望天边的繁星,看看只缺了一丝的月盏,感觉着体内勃然欲发的妖性,宠渡一脸苦涩;不过转念间,却又释然。
妖丸什么的都已准备妥当,到底会不会妖化、最终又会妖化成什么鬼样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走远的,小爷不追。
该来的,小爷不推。
除此之外,暂无他法。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