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拜别窦广国的时候,刘荣总觉得这位章武侯,似乎对什么事无比担忧。
“是怕孤翻脸不认人,日后抛弃窦氏一族?”
“――不能吧?”
“怎说魏其侯,那也是孤的太子傅;”
“虽说当下这世道,还不怎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但也终归……”
暗下嘀咕到一半,只见刘荣面色微微一变,似是想起什么事般悻悻住了口。
――老师怎么了?
老刘家的皇帝,又不是没杀过自己的老师!
都不用说远的――当今天子启的学师晁错,穿着朝服,做着入宫觐见的马车,几乎是被骗到东市外腰斩!
到现在,晁错的坟头草,只怕是都还没发芽呢!
就算撇开天子启不说,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乃至天下人刻板印象中,好儒‘仁弱’的孝惠皇帝刘盈,那也绝非通俗意义上的好人。
自以为猜到了窦广国的忧虑所在,刘荣却也是别无他法,只暗下吐槽了几句不当人的历代先祖,便将此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也未必是坏事。
窦氏一族对刘荣保有疑虑,保留部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对待,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真要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了,那刘荣才要头疼日后,该怎么处理这家太皇太后出身的外戚家族了。
“只是章武侯,怕也是没几年寿数了。”
“等章武侯薨故,窦氏一族,又该是谁话事呢……”
“――魏其侯窦婴?”
“还是南皮侯窦彭祖……”
抬手事宜车马跟随,徒步行走在庄园外的小道之上,看着这处隶属章武侯府的庄园烟雾缭绕,被窦广国营造的宛若仙境,刘荣很轻易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就算已经放弃了炼制仙丹,多年来堆积在身体内的重金属,恐怕也已经让窦广国积重难返,寿数无多。
而在窦广国之后,窦氏一族有能力执掌家族的话事人,无疑便是窦彭祖、窦婴表兄弟二人。
这二人,谁更有机会当窦氏的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没人能说明白。
刘荣推断,大概率是这表兄弟二人,如过去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兄弟俩那般,共同执掌窦氏一族。
二人的优劣势也十分明显:南皮侯窦彭祖资质平平,但出身嫡脉出身;
魏其侯窦婴出身旁支庶脉,却才高八斗。
用三国时期,嫡出的蜜水皇帝袁术,以及庶出的讨董盟主袁绍二人,来形容窦彭祖、窦婴二人,无疑是再合适不过。
至于这二人之间,会不会出现袁术、袁绍兄弟俩那样的明争暗斗,却是不在刘荣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俩人都是太子宫的人,一个‘太子班底’的政治标签,已经基本焊死在了脑门上。
真要有一天,刘荣失了势,无论是这二人,还是二人背后的窦氏一族,都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说好听点,刘荣的窦氏一族,眼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难听点,那便是刘荣就算死,也能拉整个窦氏一族垫背。
至于东宫的老太后,或许有机会捞窦氏一把,却也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是‘政治声望尽丧’的惨痛代价。
“和窦氏一族捆绑到了一起,东宫便出不了问题。”
“没了母亲那声‘老狗’,父皇这幅身子骨,只怕也……”
“呼~”
“此番太子监国,虽然不大可能真的改演习为实战――就此顺势即了大位,但老爷子的状况,怕是不止会让孤监国到来年开春。”
“梁王叔绝了政治前途,剩下的,便只有绮兰殿和馆陶姑母了……”
暗下思量着,刘荣疲惫之余,也不由得莫名感到一阵唏嘘。
――想当初,母亲栗姬不过是拒绝了馆陶主刘嫖‘结为姻亲’的请求,刘荣便是如临大敌,狼狈不堪;
又是上门赔礼谢罪,又是低声下气的哄,好容易算是把事儿翻了篇,却也还是被馆陶主刘嫖看作是冤大头,想要在刘荣这个‘弃子’身上再敲一笔。
岁月如梭,刘荣只觉恍如隔世,回头一想,却才刚过去了三年而已。
短短三年的时间,公子荣变成了太子荣,如今更是成了汉家的监国太子!
过去,对刘荣不屑一顾,秉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原则,恨不能把刘荣揉吧揉呀咽下肚的馆陶主刘嫖,如今却是连太子宫的门都不大进得来;
虽然还是贼心不死,和绮兰殿的王夫人勾结在一起,但对于刘荣而言,却也已是远不足以造成威胁。
东宫太后已经搞定,皇帝老爹支持自己,梁王刘武自绝于天下,馆陶主刘嫖也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
那么,接下来……
“博望苑那边,最近情况如何?”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太子中盾卫程不识,也算是大概摸透了刘荣的性子。
至少程不识知道:在刘荣从某一地方离开,并表示‘孤溜达一会儿’的时候,自己并不需要陪同左右,只远远跟着即可。
今日自也如此。
直到此刻,刘荣沉声发出一问,远远跟在刘荣身后二十来步位置的程不识,才轻轻一夹马夫上前,又在刘荣身后三五步翻身下了马。
也就是这片刻功夫,便已经组织好语言,对刘荣稍一拱手。
“栗苑令自得任,便一直是三日一封奏疏,向家上禀告博望苑的状况。”
“――虽都是些琐碎之事,却也堪称事无巨细。”
“至于近几日,博望苑似乎是在忙着配合少府,建造家上划拨的鲁班苑?”
“唔,少府似乎也时常亲自前去。”
一听程不识说,自己任命的博望苑令栗仓,坚持不懈的三日一次汇报工作,刘荣的眉宇间,也不由得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新任博望苑令栗仓,是刘荣的母舅、栗氏外戚一族的话事人:栗贲的嫡长子。
说起来,刘荣还得叫这位博望苑令一声:表兄。
去年吴楚之乱,当今皇五子、现江都王刘非挂印出征之时,刘荣便委派了表兄栗仓,带领百十栗氏家丁随行,以护刘非周全。
吴楚之乱平定的过程中,刘非所跟随的车骑将军郦寄、上将军栾布那一路,功劳虽然没有太尉周亚夫所部那么大,但也还是打了一些漂亮仗。
虽然赵都邯郸,最终是以郦寄引黄河――即现在的大河之水淹城而破,但栾布引军支援齐地的时候,刘非是捞到了不少武勋的。
刘非大杀四方,作为随行亲卫的程氏、栗氏家丁,自也都得了三五颗叛军首级的武勋。
而栗氏外戚奉刘荣之令,派去保护刘非,期间又立下不菲武勋的家丁亲卫,便是由栗仓统领。
建功而归,栗仓自然是不出意外的加官进爵,得了个十六级大上造的爵位,外加一个骑中郎的荣誉职务。
自家表哥如此出息,又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刘荣自也是毫不吝啬,直接将表哥栗仓任命为了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的苑令。
目前来看,栗仓干的还不错;
至少对刘荣这个表弟,栗仓还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刘荣保持了足够的恭敬。
有态度,有能力,又上过战场,见过血;
这样的人,几乎已经是刘荣认知中,再好不过的母族外戚了……
“栗仓为博望苑令,舅父大人,当也是出了不少力的吧?”
略带调侃的一问,也惹得不苟言笑的程不识微微一笑,旋即便坦然道:“家上忙于朝政,确是对这些琐事知之无多。”
“――自栗苑令获任,乃父:栗氏宗主栗贲便动用了栗氏私赀,为栗苑令准备了不少钱货。”
“有了这些钱货傍身,又有武勋在手、浴血袍泽随从左右――栗苑令到了博望苑,凭着恩威并施,雷厉风行,倒也是很快便掌控了局面。”
“至于栗氏,更是毫不遮掩的对外放话:栗仓为博望苑令期间,栗氏外戚一族,不接受任何人的私下委托!”
“尤其是需要家上出手相助的事,栗氏一概敬而远之。”
这话一出,刘荣脚下当即一停,面上更是立时涌上阵阵惊愕之色。
栗氏?
栗贲???
开什么国际玩笑!!!
刘荣可是清楚的记得,这位母舅栗贲,那就是母亲栗姬的pro-max-plus版本!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还在、刘荣甚至都不是皇长子,而仅仅只是皇长孙的时候,这位太子姬妾家的外戚,便已经当着刘荣的面,有意无意的提及‘荣儿获立为储之后,我栗氏当如何如何’了!
――要知道在当时,当今天子启,都还只是先帝的储君太子!
而且是极度不受先帝喜爱,甚至屡屡储位不稳的太子!
连太子老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荣区区皇长孙――尤其还是庶长孙,更是连太子宫都不怎么出得去的时候,栗贲就已经敢以‘刘荣获立未储’为前置条件,去展望家族的未来荣光了!
就连妹妹栗姬,都还只是小心翼翼期盼着太子启即位为帝,自己便可以从太子宫搬去未央宫,不再被人称为‘栗氏’,而是被称为‘栗姬’或尊称为‘栗夫人’的时候,栗贲就已经在做受封彻侯,官拜大将军的美梦了!
这样一个人,能有如此大的格局?
能因为儿子栗仓,被刘荣任命为小小一个博望苑令――区区六百石的监令,便如此明知的整肃门风,摆出一副不给刘荣惹麻烦的架势?
刘荣不信。
刘荣很清楚:母亲栗姬,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天赋异禀,而是完全被环境所影响,自小就生长在那么个家庭,才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真要说起来,在栗氏那一大家子奇葩里面,刘荣说母亲栗姬‘出淤泥而不染’,那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至少是出淤泥,而没染的太深。
整个栗氏一族,栗姬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单就是嫡系,刘荣便有三个舅舅;
再加上个旁支庶脉,几十个男丁,刘荣唯一能看得上眼的,也就是栗氏举族之力,才最终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栗仓。
就这,都还是刘荣矮子里面拔将军,挑出来一个勉强看得过眼、能凑合用的。
“这~”
“是有高人指点呐?”
思虑良久,刘荣便如是发出一问,而后又试探道:“是太子傅?”
“亦或是老丞相……”
不等刘荣继续往下猜,程不识便径直开了口:“太子傅、太子师,倒是都入宫拜会过夫人。”
“但栗苑令这件事之前,是少府走了趟栗府。”
“――说是少府空手登门,栗氏家主还有些不大高兴;”
“但少府走的时候,栗氏家主却是眉开眼笑,毕恭毕敬的送少府出了门。”
“想来,是少府……”
虽然是个耿直人,但程不识也并非李广那般,政治智慧无线趋近于负数的蠢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程不识和李广,那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李广治军松散,程不识治军极严;
李广打仗,讲的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程不识领兵,却讲一个步步为营――就算是攻打一窝蚂蚁,那也得是掰开架势,按部就班的徐徐推进。
至于政治智慧方面,二人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原本的历史上,飞将军李广在吴楚之乱时,于睢阳城私解梁王将印,以至于犯下了政治立场错误,便此留下了‘李广难封’的千古奇谈。
而同一时期的程不识,却是先后侍奉汉景帝刘启、窦太皇太后、汉武帝刘彻,非但没有在这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中站错队,反倒还得到了这先后三位‘皇帝’的一致认可。
天子启觉得程不识忠臣、稳重;
窦太后觉得程不识本分、可靠。
就连汉武大帝,在险些被祖母窦太后废黜皇位之后,也依旧对这位窦太后身边的大将满含敬意,更完全没有因为程不识‘太后心腹’的身份,而对程不识有哪怕半点不信任。
这样的政治智慧,刘荣只想扬天长呼:周亚夫,你可学着点儿吧……
“是少府啊~”
“嘿;”
“怪不得。”
知道了那幕后指点栗氏的高人是谁,刘荣当即便心下了然。
――对于外戚而言,什么出将入相,位列王侯,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真正能让这个群体为之痴狂的――至少是在如今汉家,真正能让外戚们趋之若鹜的,是少府内帑!
没办法;
馆陶公主刘嫖的榜样,实在是让人眼馋得紧。
若是能和少府打好关系,单就是一个自由出入少府内帑的特权,都足以让外戚们为之癫狂。
与这样庞大,且‘粗水长流’的长期利益相比,眼前的三瓜俩枣,却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这才对嘛~”
“栗氏,怎么可能开窍呢?”
“――那可是栗氏啊……”
“若不是有更大的利益,又怎么可能……”
想明白其中关键,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漫步于乡野之间,悠然自得的欣赏起道路两侧的风景。
――窦广国的庄园,位于上林猎场内数里,主打一个‘偏远僻静’;
但从窦广国的庄园前往博望苑,却也只是围着猎场走那么十几里的事儿。
刘荣当然不可能徒步坐这十公里;
但稍微走这么一段,顺带散散心、解解乏,却也是不无不可……
“上林苑今年的秋收,当是比渭北还好一些吧?”
“也不知我博望苑……”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程不识所能回答的了。
便见程不识识趣的侧移一步,将刘荣身旁的位置让开,不片刻,太子洗马汲黯便出现在了刘荣身旁。
“上林苑今岁的佃田,亩产为三石七斗;少府留着自种的官田,则为三石四斗。”
“博望苑稍差些――凡博望苑佃田,均亩产三石半。”
“至于官田,则勉强到了三石……”
不出刘荣所料:博望苑的粮食产量,受到了自己这个太子储君的影响。
――原本努力的佃农们,因为自己被划入太子私苑,又得了诸多赏赐,而生出了短暂的怠惰;
虽然这短暂的、源于本能的怠惰,会很快反弹成巨大的动力,但至少今年年末的大计,刘荣想凭博望苑挺直腰杆,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罢了~”
“再低,也总好过粉饰太平,动用太子储君的能量,去硬拔粮产。”
“――慢慢来吧。”
“左右这博望苑,也不是过了今年,便不再是孤的私苑了……”
似是自怨自艾的一番话,便算是为程不识、汲黯等一众太子宫属臣,解答了心中疑惑。
――年末就是大计了,太子为什么不动用一些能量,甚至是非常手段,来拼上一把呢?
刘荣给出的答案是:与其作假,又或是靠太子宫的能量,硬堆出一个超高产量,还不如脚踏实地。
至于年末大计,若刘荣还只是储君,手里只有这一件事,那确实是有必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但刘荣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哪怕是暂时监国,也已经没必要凭着这些粗枝末节,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走吧。”
“去博望苑看看。”
“想来少府忙活这么些日子,孤交代的事,也都办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