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大太太后的几天里,许荣斌仍躺在床上。人虽然已经醒来,却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就靠着郭老神医的药,维持着生命!
几天下来,许荣斌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眼窝儿也深深地陷了下去。
稳儿心里害怕得紧,一直在床前侍奉着,一刻也不敢离开!
许荣斌,本是一名山东大学的才子,怀揣一颗回报家乡的心,拒绝了济南的高薪诚聘,回到锦县。
入了官场,却是一路坎坷,直到辞职!如今,又摊上了这事!
稳儿真怕许荣斌会过不去这个坎儿!
在看到许荣斌精神好些时,稳儿才轻声道:“大少爷,您这样下去,岂不是如了一些人的意?一定要振作起来,婆母地下有知,才会高兴!”
许荣斌听到稳儿这样说,才勉强吃了点食物下去。
只是到了婆婆头七这样一个大日子,稳儿又不得不去料理祭拜事宜,便留下吴姨一个人守着许荣斌。。
见许荣斌此时已经熟睡,稳儿便没有惊动他,自己悄悄去到前厅,以许家长媳的身份,出面打理所需祭品。
以稳儿如今的身份,当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忙活。
保全嫂子作为许府管家,本不想让稳儿亲自动手的,奈何拗不过她,便让常福和刘嫂过来,给稳儿打打下手。
当稳儿要与他们一起打包点心时,常富忙道:“这些点心油乎乎的,您真的不要自己动手了就交给俺来办吧!如今您这已经是咱许府的大少奶奶了,往后这些活儿您不能做!”
刘嫂也道:“是呀,有俺们在,您呀,就在旁边指挥着就行了,要不要俺们还有啥用呀!”
可稳儿却一直坚持亲力亲为,不肯歇着:“旁的事情上,我可以在旁边闲上一会儿,可这祭奠大事,是一定要参与的。我刚刚嫁到许府,还没来得及尽孝,婆婆就仙逝,我为她所能做的,也就这点了!”
常福和刘嫂也跟着叹了口气,都说“红颜薄命”,大太太真的是福薄啊,竟是没享受一天作为婆母的福分!
玉荷本是千金小姐出身,对于一些琐事,自然不会做。而且,她也认为,作为许府的少奶奶,就不该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情!
玉荷看到稳儿因为包点心这样的事情,似是与人争执,便走过来怼常福说道:“稳儿是做惯了这些事的,这本性啊,难改呀!你不让她干,她还不得劲儿呐!”
玉荷的这些话,刚好说到二姨太心坎儿上!
玉荷与二姨太婆媳两人,迄今为止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在对付稳儿这点上不谋而合!稳儿的出身,正是可以被拿来嘲笑的对象,而且,二姨太也因为稳儿的背景问题而打心眼里鄙视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玉荷淡然的几句话,正是作为她的正规婆母二姨太要说的!
于是,二姨太便接着玉荷的话,说道:“是呀!当初稳儿可是那些绣娘里面最巧的一个,况且,还为以前的三儿当过丫鬟,家里地里一把手呢,做这些小活儿,自然是轻车熟路,比旁人要强多了!”
稳儿微笑着道:“为婆母准备祭品,是我身为长媳的本分,做不做得惯是都要做的。难道孝敬自己的公婆,也要推给旁人?!”
“再说我哪里赶得上二姨娘您,当年二姨娘走街串巷地唱琴书,可是远近闻名,得好呀,咱这方圆百八十里,谁不知道二姨娘您!”
一句话,说的玉荷与二姨太都住了嘴!
二姨太自嫁入许府,唯恐叫人提起她那段卖唱的历史,就算是嗓子痒痒得要死,再也不敢唱上一句琴书。
平日里谁要是提起二姨太唱琴书的事情,她总是瞪着眼得跟人家犟嘴,朝死里咬着牙不肯承认那段历史。如今被稳儿当众提起,二姨太竟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二姨太的脸有些发红,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谁叫她先提起稳儿做丫鬟的?现在看来,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玉荷听稳儿这样一说,不由得挑了一眼二姨太,站得离她更远了一些。
玉荷其实心里是明白,这是稳儿故意刺激二姨太的。可她本来就瞧不起二姨太,如今听稳儿这样说,连样子都懒得装了,就算二姨太才是她的亲婆婆,她也不想跟这个人近乎!
不过,玉荷又瞅了一下稳儿,心道:“这个村姑倒是有嘴的。先别得意,卑贱之人就是卑贱,等着吧,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让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想到此处,玉荷便又挑了二姨太一眼,退到一旁站着,拿眼斜视着稳儿!
稳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应事宜,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等把祭品全都打理齐全了,便让许大个子、常富等人,将备好的贡品先行送到大太太的墓地,随后,稳儿才怀抱果品,走在前面,带领许家大小众人前往大太太的坟前祭拜。
到了坟场,许姓族人竟已到了大半,全都严肃地立在大太太的坟前,等待着许府主事之人的到来。
稳儿见过了许氏长辈,又对许本才施完礼,才点上香。
稳儿正要对着大太太的坟墓叩拜之时,许五爷却上前拦住,道:“荣斌没有来吗?让你一个新过门的妇道人家前来做主祭!这是对许曹氏的不敬,更是有辱先人啊!”
许本才道:“五爷,斌儿因为丧母,悲伤过度,至今还在卧床中,唉!”
其实,许本才也不愿意看到由李长稳来做主祭,只是他也明白,今日的许家真得是除了李长稳外,再无人可用啊!
有人要说,许荣斌病了,许荣誉来了啊!
当时,尽管已是民国十四年,这嫡庶的分别,在民众心中仍然是根深蒂固,一时都无法接受“人人平等”的新思想,有的人甚至不相信,还有“人人平等”这一说法。
许家人,尤其是许荣斌,是从来都没有轻慢过许荣誉的,而且还非常疼爱他这个弟弟。
许本才更是不用说,一共就这俩儿子,他自认为自己对他们两个是不偏不倚,给予许荣誉和许荣斌一样的爱和呵护!
在许家是这样,不见得人家外人也这样对待许荣誉呀!
比如,在许五爷等人的心目中,李长稳与许荣斌已经成亲,李长稳来做主祭都被反对,莫说庶出的许荣誉了,是决不能作为大太太的主祭!
对于这一点,许本才是明白的。所以,他压根儿想都没想在这个场合提起许荣誉来!
果然,许五爷听说许荣斌实在是来不了,也就跟着“唉!”了一声,对许荣斌不能到来,表示遗憾和无可奈何!
可是,二姨太这回却也跟了来。二姨太没有穿孝服,只是换了一件素色一点的衣裳。
二姨太听到许五爷的叹息,以为是她的机会来了!竟不知天高地厚地上前,说道:“五爷,这不是荣誉来了吗?!还是让荣誉来做主祭吧?”
其实,自大太太去世以后,二姨太是在家里窝了几天,可她天生好事的本性难改,见许多人出来,就在今日也跟了来!
这几日,二姨太在心里又感觉颇为庆幸:如今,许家的太太就只有她一人,荣斌,荣誉都已成家,老爷断不会再去纳妾。等过上一段时间,一定会将自己扶正,这许府当家主母的位置,是非她莫属的!
可还有一个人,让二姨太真正放心不下,真正令她寝食难安,那就是已故大太太的贴身老丫鬟吴姨!
吴姨是跟大太太一起来到许府的,那在许府,可是一人之下,几十人之上的存在,就连许本才平时见到她,都会让她三分!
大太太在弥留之时,曾叮嘱许荣斌,让他以后要将吴姨当成她自己去照顾!
二姨太是牢牢记住大太太临终前的这句话,以及当时她那表情的。
在以后的这几天,二姨太一直在思考,曹茹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等她死后,让那吴姨上位,替代她曹如萍来做许家的当家主母?
如果真要那吴姨当了许府主母,这个人牙尖嘴利,做事狠绝,一点儿都不给人留情面。她可是比曹如萍难对付得多,至少曹茹萍人前还不大言语,那人可是不管这些,稍有不顺,她便会立即反驳回去!
二姨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这种局面形成的,所以,她急于在许家众人面前表现自己,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许家当之无愧的二少爷!
所以,今日二姨太提出让许荣誉来做大太太的主祭,是她认为是自己抓住了机会,是她实现计划的第一步!
可当听到二姨太的话,大家却是一个附和的都没有,许五爷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她一下!
二姨太如此不分场合的插话结舌,让许本才也是非常生气,怼二姨太道:“下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这里插话接舌的了!”
二姨太张了张嘴,愣了一阵,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争辩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退下,却见一个给自己台阶的都没有,只好咧了咧嘴,尴尬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此情此景让站在后面的许荣誉却成了大红脸,心道:“这都多少年了,我在人们眼里还是个庶子!关键是口口声声两个儿子同样对待的父亲,居然也不为自己说话,自己终是不如大哥!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斥自己的母亲,丝毫不顾及他这个儿子的面子!”
许荣誉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他紧皱着眉头,僵硬地戳在人群后面,脸上热辣辣得,都成了酱紫色,一声不吭!
玉荷更是觉得脸上无光,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离许荣誉更远了些!她没想到,许荣誉的亲娘不但是个妾室,还是这么无知和愚蠢!
这是那曹茹萍真正的是宽宏大量,仁慈善良,不然,就凭二姨太这种浅薄之人,怎么会叫她在许府活了几十年!
稳儿见大家还在纠结,就走上前去,对许五爷与许本才各施一礼道:“五爷,爹,稳儿就算嫁入许家一天,也是许家的媳妇,代夫行孝是儿媳的本分。况且,逝者是我夫君的生母,夫君不在,理应由做媳妇的代为主祭,请各位长辈应允!”
稳儿这番话,说的是有理有据,不紧不慢!既讲清了道理,又维护了许荣斌,而且还照顾到了许荣誉的感受:不是不让你当主祭,实在是因为逝者是许荣斌的生母,无关嫡庶!
听了稳儿的话,众人都纷纷点头。
许五爷和许本才也觉得有道理,又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也就点头应允了。
稳儿于是继续将香点燃,对着大太太的坟头叩拜,道:“婆婆在上,今日是您头七,儿媳李长稳前来祭拜!”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大少爷来了!”
稳儿回头一看,却见真得是许荣斌踉踉跄跄地从人群后面走过来!
许荣斌两眼通红,胡子拉碴的,也不与人说话,就到了大太太墓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稳儿急忙上前,与许荣斌并排跪在一起,将手中的香插入墓前的香炉中。
只见许荣斌跪在母亲坟前,大叫一声:“娘啊!”
这一声,道出了许荣斌多少的悲愤,多少的压抑啊!
这些天来,许荣斌虽是心中难过,胸口却如磐石一般压抑着,却是哭不出来!
如今,他终于通过这一嗓子将心中的悲愤发泄了出来!
接着,许荣斌只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人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要多大的悲伤才能使得这么大个许荣斌哭成这样!
稳儿跪在许荣斌身边也不禁泪如雨下!但见许荣斌悲痛欲绝,几欲晕倒,稳儿心痛不已,赶紧拼了命地挽住了许荣斌的胳膊!
众小辈儿们见状,也赶紧上前叩拜之后,帮着稳儿扶住许荣斌,大家合力又把他抬回了许府!
逝者已逝,生者将会怎样自处?请君接着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