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师玉秀消失于黑暗中的纤影，裘赴下意识一探头，但很快又重新坐回后排座位，微微侧头瞟了一眼，旁边一身紫色睡袍的山口由美杏眼微闭，嘴里轻轻地喘息，如果不仔细看，就和死了一样！
“嗯......咳咳......咳咳咳......咳！”
两分钟过去了，裘赴正翘首以盼那条熟悉的纤影重新出现在车前时，倚在身旁的山口由美突然呻吟了一声，接着连续咳嗽，并且声音愈来愈频繁，最后身子猛地一震，重重咳出了一口鲜血喷在了睡袍衣领和胸口。
裘赴开始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然后就仔细注视着前方街道及两旁，但听着声音越来越不对头，慢慢侧过头同时看到了山口由美嘴边和睡袍上的大小不等的暗色，并且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鲜血的腥味，裘赴在战场上闻过不知多少遍了！
轻轻用手搭在山口由美的左肩，裘赴略微凑近嘶哑着嗓子低声说：“山口由美小姐，原来你伤得不轻，请先忍一忍。等我的同伴回来，我会给你治好伤！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你对我们还有用，有很大的用处！”
呻吟着，山口由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声音断断续续：“嗯......嗯......嗯......我对你们有用？你们不会让我就这样死？呵呵呵......可惜......阁下，你，你......要失望了......要失望了......”
裘赴冷冷地哼了一声：“山口由美小姐，在上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你先好好休息，尽量少说话，这样你可能会舒服点！”
微微地摇头，山口由美突然笑了，微闭双目也一下睁开，紧紧盯着面前的裘赴：“呵呵......呵呵呵呵......少说话，我就会舒服点？阁下很体贴，即使是面对一个对手......或者说是敌人......还是那么体贴，还是那么......那么绅士......”
“小女子见过的男子里，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做......能做到这一点。可惜，小女子......无法再见到他！也许这是小女子......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多谢阁下！但是，请阁下不要再费事......就把我扔在路边。我也该回去了......也该回去了......离开家乡太久了......时间真的太久了......”
眉头一皱，裘赴左手迅速搭在山口由美修长的脖颈，俯身用右手在她鼻息间轻轻一摸，顿时惊道：“山口由美小姐，你不要想耍什么花样......嗯？山口由美小姐，你的呼吸为什么这么弱，你，你莫非......”
倚在座椅上的山口由美又一声轻笑，尽量想坐正，却因疼痛再次呻吟：“呵呵，咯咯咯......阁下，看来你对下毒并不精通，还是让小女子来告诉你！嗯......嗯......嗯......嗯！我，我中的是一种慢性......不会当场......但必死无......疑！”
“唿”
一条纤影风一般由黑暗中闪出并利落地跳进车内，车门轻轻带上的同时，师玉秀嘶哑嗓子低声说：“嗯......lub咖啡馆附近果然有埋伏，幸好我们留了一手，不过我在干掉了两个暗哨时，也从其中一人嘴里得到点有用的信息！”
“从张家花园同乐里3号一直到霞飞路的埋伏，这一切都与樱花会下属的高丽秘密组织‘黑月团’有关，看来孙小姐没有说错，山口由美是樱花会成员。不过，‘黑月团’的杀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山口由美，他们只是奉命！”
“诶，我还从那家伙嘴里知道，不仅是霞飞路lub咖啡馆有埋伏，包括国际饭店、华懋饭店、静安公寓等租界内着名的公共场所，‘黑月团’也同样都安排了人盯守！对了，还有亚尔培路九十九号，也被他们盯上了！”
“现在看来，亚尔培路九十九号都被盯上，那么贝当路那边你也不能回去了，从对方的这一系列布置看，他们对我们相当熟悉，看来我们身边藏了至少一只老鼠，他妈的，早晚一定得把这些老鼠揪出来！”
一口气说完，师玉秀顿了下猛地侧过头，眼睛瞬间眯起：“诶，你干嘛不说话啊......嗯？这是怎么回事？她这看起来像是中毒了？她中的是慢性毒！”
疼得双目眯紧的山口由美，又一次缓缓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揄椰地看了一眼裘赴：“嗯......嗯......阁下，看来这位先生是个用毒行家......不，不对，男子的眼睛没有这么美。阁下的同伴......阁下同伴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呵。”
师玉秀不禁慢慢点头：“能成为樱花会王牌间谍‘紫玫瑰’的替身，果然是有两下子，如果我没判断错，她只有一个替身！”
裘赴瞥了一眼又缓缓眯眼的山口由美，诧异地低声问道：“哦？嗯......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躺在座椅上的山口由美嗤笑一声，裘赴飞快侧过头，眼中含着愠色：“山口由美小姐，在下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不待山口由美缓慢地嚅动嘴唇发声，师玉秀直接给了一个大白眼：“当然很好笑！唉，你也不想一想，日本情报界高手很多不假，但有多少人能超过山口由美小姐一大截的？就怕是黑龙会‘四大皇后’也不敢这么夸口吧！”
“既然没有这样的人，‘紫玫瑰’难道还能轻易找出一个或几个像山口由美小姐这样的当成替身？而且就算有，这样的人在樱花会，在日本情报界绝对地位不会比山口由美小姐低！‘紫玫瑰’是能指挥日本天皇还是日本内阁？！”
说完，师玉秀也娇笑出声，山口由美也轻声笑了，裘赴不好意思地憨笑。
但随即，山口由美缓慢抬头分别扫一眼师玉秀和裘赴，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夹杂着羡慕和苦涩的异样神情！
她怔了下，柳眉微蹙地哑声道：“我，我不行了......请找一个地方，小女子......小女子有话要说！”
师玉秀猛地回过头，利落地发动引擎：“走，我们离开这里，换一个清静的地方！”
裘赴将斜倒在座位上的山口由美轻轻扶起坐正，同时也回了一句：“我知道一个地方。这样，你先往福开森路方向开，就在福开森路背后，有个地方很清静！”
山口由美的脸上突然带着一丝少见的安宁：“嗯......清静好啊。正好，我就在那里......回去......我要回家了......”
黑色福特汽车一路驶到福开森路，又继续向前开，只到停在居尔典路的路边，裘赴抱起不断呻吟的山口由美和师玉秀走过一小段土坡，来到一片农田边，裘赴选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将山口由美轻轻放在潮湿的路面。
师玉秀背身担负起警戒四周，她的视线始终不离远端的福特汽车，裘赴慢慢蹲下身，凑近一步小声说：“这里是福开森路和居尔典路的交汇处，旁边只有一片农田，附近也没有任何住宅。请放心吧，很安静！”
“现在，你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嗯！如果有什么交待的事情，也都说出来吧，我们......尽量替你去办！”
山口由美的胸膛慢慢起伏，气息却是越来越缓慢，声音几乎都快不听见：“多......多谢阁......下。我有......一个愿望......希望阁下满......足。”
裘赴微微皱眉，目光却突然变得柔和：“说吧，在下尽量做到。”
山口由美微微张开嘴唇：“小......女子......想看看两位的真实面貌。说......起来......两位也算小女子......救命恩人。请不要让......小女子......失望。好吗？”
裘赴起身凑近师玉秀，两人只是简短两三句话，然后一起蹲在山口由美的面前，将脸上黑巾慢慢拉下。
眯紧的双目猛地睁大，山口由美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但也很快又恢复成平静：“啊？！裘赴......袁晓曼......原来，原来是你们两位。嗯......嗯......谢谢，裘先生，谢谢，袁小姐！”
师玉秀紧盯面前奄奄一息的曾经仇敌，突然缓缓地说道：“实话告诉你，我不叫袁晓曼，他也不叫裘赴！山口小姐......邬小姐，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山口由美没有任何血色的脸庞，突然泛起一阵红润，她猛地用力抬头：“袁小姐，不，这位小姐，你是个好人，你们俩都是好人，我这条毒蛇，在临死前能有你们来送一程，已经很满足了！”
“我想告诉你们，我不是‘紫玫瑰’，她另外其人，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她，我相信二位一定能把这条更大的毒蛇给找出来！另外，如果有可能，请转告山口乙四，我，我并没有忘掉他，可我是身不由己啊！”
“我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我双手血债太多，我还杀过小孩，几岁的小孩子！呜呜呜！我之所以离开山口乙四，就是因为在第三训练营里被一个教官强奸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浅野平太这个老混蛋指使的，我母亲也是他害死的！”
“他们这样做，我那个比混蛋还要混蛋的父亲也同意了，我这辈子有两个人是没有杀错的，一个是我那个日本父亲，一个是第三训练营里的教官！是我父亲和浅野这两个混蛋毁了我！”
“我有这样的下场，不会有任何埋怨。我只希望你们，希望你们把上海滩那些和我一样的毒蛇豺狼全找出来，全部都送下地狱！哈哈哈，我会在地狱里等着他们，等着把他们再撕扯成碎片，扔到更深的地狱底层，哈哈哈......咳！”
眼泪鼻涕满面，滔滔不绝的山口由美就像一位在法庭上受到无端迫害的被告人，却又像一条被拔去毒牙抽掉骨头掉在地上的眼镜王蛇，丝毫不在于嘴角不断涌出带着腥臭与黑色的鲜血，渐渐沾满了胸口！
裘赴看着闭上眼睛的山口由美，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极其少见的温馨和安宁，就像一位躺于母亲怀抱的孩子，再也没有往常所见的阴毒、狡黠、妩媚和娇艳，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师玉秀将硝磺粉倒在了那具即使死亡仍然美得惊人的尸体上，又将一盒火柴扔过去：“能看得出，她对你还有一丝感情......福生，虽然她罪恶累累死有余辜，看在这份情上，你就送她最后一程吧！”
“也让她的灵魂安然逝去，下辈子投胎，投一个好的人家，做一个平凡的小女子！”
裘赴慢慢地接过火柴盒，拈出一根火柴棍擦燃，又看了一眼脸色泛黑却笑容安详的山口由美：“不是浅野平太害了你，也不是你父亲害了你，是该死的日本军国主义害了你，也毁了你，毁了你的一家！”
“山口小姐，你就放心去吧！我保证，一定会继续战斗下去，一定会把和你一样的毒蛇豺狼全部找出来消灭掉！我们中国一定也会把日本侵略者赶出这片神圣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