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我终于对着林阿姨问出困惑已久的疑问。
原本温和慈爱的母亲突然一天变了样子,一管毒药把自己送上西天,母亲分明知道自己最想好好把握住自己的命的,他求生求了那么久,最后却不是被病魔夺去性命,而是母亲对另外两个孩子的偏心。
林阿姨那话说的倒好,她一共三个孩子呢,她明知道眼前这个就要死去了,谁杀都是一样的,如果她亲手杀掉这个孩子可以换来另外两个孩子的生机,那也不算是亏本了。
可是谁在意过写哥的感受呢?谁在意过那个被放弃的孩子?
林阿姨久久没有回答,她的手也不晓得是年纪大了还是怎样,不住的颤抖,也或者,是真心虚呢?
“我昨天去找威廉,晚上的时候,就向外界公开了梁森是他儿子的事情,梁森也已经是和韵的新董事长,他算退休了,可他生怕我和梁森相处太好,梁森会为我忘却梁韵暴毙的事情,所以、也只能逼我一把,他给了我一样好东西,是一段录像,可惜那视频太模糊了,我看不清写哥的脸,也看不清你,我只能听到写哥一遍遍的哭喊着说、‘妈妈,我想活,放过我,妈妈,救救我’……”
“你别说了!”林阿姨终于开口打断我的话,头发都快炸起来似的,看起来就像个疯女人,可她又没真的疯,瞧着就没那么多可怜,她深吸几口气便低下头去,毛躁的挑针接着绣那幅未完的绣品。
小老虎真是可爱,可惜林阿姨心绪不在那个上面,绣着绣着胡须都成了头发,一串一串的飘扬。
江以南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异样回头看,连带着南行和念念都玩不在心上了,三个人一块盯着林阿姨急躁的刺绣,直到她终于忍受不住,针尖刺在手里不晓得多少次,她才把那些东西全都甩了出去,人也精神不正常了,头发揉搓的不成样子,许久才捂着脑袋低泣。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那天我在外面工作我没有见到小写,我、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连我儿子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
她整个人趴下去了,抱着膝盖痛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重生也是来到另一个世界,不是倒退回自己所在的那个时空,我甚至到现在都还觉得我是在做梦,时时刻刻担心所拥有的一切是虚幻,触之即碎。
我看着她露出的一点点后脖颈,连那里都长出了苍老的痕迹,一条条丑陋的皱纹出现在曾经最爱美的人身上,是啊,林阿姨也老了,今年刚好五十岁。
“其实按照康蕊所下的药量,写哥也就剩那三五天的寿命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最后的时光也抹去,为他碍了威廉的路了?可那个时候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话都说不利索!他还能做什么!他才十六岁……”
“那么多人、一群人,围着他,布了这么大一张网,就要他的性命,一群老东西,逮着一个孩子欺负,可对别人写哥是威胁那都算了无所谓可你呢!他是你儿子!他跟南行跟念念一样都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他是最懂事的那一个、自己长了十几年都没能见过你几面、六岁就能自理七岁就会做饭,他自己去医院那儿医生都记住他了私底下讨论是不是没爹没妈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没人照顾!他九岁以后都完全自主照顾我了!我才发现,他越懂事,你对他的照顾就越少、你是不是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不爱他了?”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害他嫉妒他,你不能,你是他妈妈,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了,他死之前一直在跟你说求你了求你了他想活,你心里什么感受啊?你怎么忍心让他死都闭不上眼啊!”
“可我不仅是小写的妈妈我也是默读和默念的妈妈!小写他死定了他不管怎么样已经走到绝路了默读和默念还有希望!如果可以用小写几天的寿命换他的弟弟妹妹活,不应该吗?”林阿姨腾的一下站起来,满脸泪痕也依旧多坚定的说。
我苦笑出声,回头看看念念和南行,听到吵闹声一个个静默下来呆呆的看着这边,是啊,他们是治好了,他们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有大好的前途,我写哥呢?
“所以,他就是你三个选两个当中放弃的那一个,南行跟念念好了,你的日子也富裕起来了,看着你一个儿子读了博士一个女儿预备嫁人生活都不错,你有没有想过在地底下阴暗潮湿的棺材里埋的牺牲品!他也想活……他不想做被放弃的那一个……你总是说,写哥死定了,几天寿命换弟弟妹妹换就换了,可是没有你和康蕊长年累月催入毒素他怎么会死!你为什么一定确定我家会害死写哥我不都还在那里吗!”
“你非要我跟你说的那么清楚!好我说!我把你所有的抚养费都拿去治我儿子把你养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的错,你爸妈怎么可能放过我的儿子!傅鸣瀛还说,要把你嫁给小写,我差点把你养死了你爸妈还能把你嫁给我的儿子?他们只不过是给外界做个样子好慢慢的在医院把我儿子拖死外面也不会有流言蜚语!”
林阿姨总算把掩埋在心底的话都说出口,果然像老傅提醒我的那样,人的本心促使自己一定会从最坏的方向想,随后长年累月让这个思想根深蒂固,等时间长了,人也回不了头了。
我长舒一口气,竟也为此觉得释然,她都这样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用力将哽咽压了压:“这些话我怨过你一句吗!我自打有记忆起我就没有见过我爸妈,我一直把你当我亲生母亲你没有能力我就算死了我也不怪你,可你不能主动杀了他!你扪心自问!我爸妈当面怪过你一句吗!你知道我爸妈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再怪你可他们更感激写哥把我养大了他们终于抽出手来接我的时候我还活着!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一定会拖死写哥、写哥是rh阴性血他的心脏源有多难找他是难找不是我父母没有努力!”
“所以结果呢?结果不还是我的小写一天天病下去直到再也没有希望了……”
“你不下毒,他怎么会死?”
我终于崩溃大哭,我站不起来,我也没有办法支撑着我自己站起来,曾经所有的一切回忆涌入脑海,就好像一座大山,一个可怜无辜的灵魂压在我身上,我想说,我没有放弃他,我从来没有放弃他傅家没有放弃他……
江以南在后面扶着我才使我没有整个人趴下去,我几乎是跪着才朝林阿姨说出那些话:“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写哥的心脏源,我们找到了……”
对于一个以为自己儿子快要死了才狠心杀子的母亲来说,这话何尝不算一道晴天霹雳呢?
“我跟我爸说,如果写哥死了,我一定会陪他一起死,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我要嫁给他,所以我爸给了我和写哥一纸婚约,也为了我的将来去寻找心脏源,终于找到了,但是,文素姨却告诉我,写哥已经病入膏肓,他不符合做手术的条件了……”
“你胡说什么!”
“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一直疑惑,为什么写哥会突然重病,他原本一直都很稳定,我现在知道了,是你,是你长期给他下毒,是你毁了他的活路,他本来不用死的,我爸都找到心脏源了,可他不符合手术标准了,我没敢跟你说我也没敢跟写哥说,我想让他一直有希望不要颓靡下去,哪怕最后的时光也是开开心心的过去、可是你让他亲眼看到了他的母亲要杀了他,他死不瞑目……”
我说罢,撑着地面又扶着江以南站起来,抹了一把泪,我走到南行和念念身边去,一边说一边扯开离得最近的南行的衣服,露出下头骨瘦如柴的身体。
“你回头看看念念和南行,他们活下来了,可他们过的开心吗?他们就剩下一副壳子!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们生不如死!威廉能带给他们什么!”
南行动也不动让我把他的衬衣全脱下来,他跟江以南承受的几乎是一样的折磨,可江以南并没有什么疾病,他可以出门也可以锻炼身体,南行不一样,他站起来都艰难,吃多少饭都胖不起来,疾病损耗的不仅是他的躯体还有他的心性,他的伤口无论如何都好不住,留下一道道可怖的疤,他还瘦的很,风一吹就能倒了似的。
“南行十几年挨打受骂,他的眼睛上还有白化病,他太阳光都见不着,留在威廉身边,就像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装进金丝笼子,你问问他,难受吗?”
我又走到念念身边,可她是个女孩就算这一屋子都是一家也不方便,我只能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想了想又撸起她的袖子,念念很白,脸上洋娃娃一样的精致,偏衣袖下的皮肤,明明没有伤口却是青灰一片。
“念念是活过来了,你有没有见过她的身体,她、她做手术做成什么样子……你是不知道吗?还是你觉得、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可以失去……而今念念选择跟向阳在一起,她是真的喜欢向阳还是为了侯家这些你有想过吗!”
林阿姨愣了,回过头泪眼汪汪的看着念念,念念也只是从我手里把袖子扯下来,低着头走到一边。
许久她还是说了:“向阳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喜欢……也没有那么重要吧,我跟他在一起也很开心,可能这就是喜欢,我现在这样,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南行瞧着一屋子的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江以南身上:“喜欢还是挺重要的吧,其实我真的希望我早就死了,但是为了你,也多活了一阵儿,我试过了,自由也没有那么开心……”
“你住嘴!”林阿姨崩溃的制止,揉着头发污糟糟的一团,伸着指头指着“不争气”的孩子们:“我费尽心思让你们活下来,不是让你们说这些风凉话的!”
在场之人罕见的都没有生气,只是瞧着林阿姨觉得十分可悲,最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南行给出一个答案:“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们、想不想这样活着,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生命更重要的事了……”
林阿姨再也没法反驳,谁都无可否认南行说的是对的,每一个人的心里总有一个爱着的人大过自己,就像我爱着写哥,南行和念念爱着江以南,江以南爱着弟弟妹妹和我,林阿姨也爱着她的每一个孩子,爱又怎么会错呢?
错的是这世道和人的贪念。
“如果你肯相信姐姐,说不定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个样子,你低估了她对哥哥的爱,也低估了她对你的……”念念悄声说。
林阿姨哭不出声了,我不知道她走向窗边望向窗外的时候想了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或许思虑曾经伤害自己的一切,我不指望她能给我什么结果,我只想、等她下去见到写哥之后会有一个好的说辞,这样母子两个都能安息了。
快了,快结束了。
晚上我打电话跟陈伊宁商量好了第二天的计划,因为浑身难受的要命、昨晚肚子疼的症状又加重后江以南就放了我一马,新婚之夜昏昏沉沉的睡过去,第二天就格外有精神,众多来参加我生日宴的宾客进门之后还夸,说我这一身浅橙色的拖尾礼服衬得人有气色的很,江以南跟我也十分相配,年轻有为,我依次去打了招呼敬了酒,整个宴会厅绕了一圈走的脚都疼了,总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见到了迟来的梁森和威廉。
高辛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盯上我的,一见着我要往威廉的方向走就赶忙奔上来,今天穿了一件很精致的黑色晚礼服,真是很不错,我瞧着他突然就觉得、正好,也到了我们该告别的时候了,有点仪式感也蛮好的,今天就一块办了。
他和江以南打了照面彼此也没什么非常差的脸色,为了我也是难得,大概都怕我见了威廉会冲动吧,可是怎么会呢,三叔今天人都是我请过来的。
时间也不早了,李渊泽和楼泠晚上要补拍,匆匆找到我就要告别,我回头看看,都晚上七点多了,外边的天渐渐黑了下来,看着还要下雨了,隆隆的响着雷,不过现场的气氛依旧十分亢奋,漾漾还在中央捧着大蛋糕开心着呢,眼瞅着也要有几个人来找我喝酒说话了。
我微笑笑示意身后的威廉,人家也就明白什么意思不过来了,估摸着时间也没差多少,于是笑着拍拍楼泠的手臂:“很急吗?再等会儿吧。”
“倒也没那么着急,还有两个小时呢,只是想着早点过去不会堵车。”楼泠耸了耸肩道,李渊泽附和的点了点头。
“晚上还有个好热闹不容错过,等十分钟吧,如果来了正好赶上,没有就算了,这儿有小道,我一会儿叫司机把你们送过去,不会堵车。”我说。
李渊泽瞥了眼威廉的方向,瞧着我刚示意别人的也就明白了,拉着楼泠的手退后,笑嘻嘻道:“那行,我们再等会儿看好戏哈,我刚喝的酒有点多了,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我点点头,夫妻两个就立刻离开了,我另外招招手示意童嬅过来交代她把漾漾和家里其他几个孩子抱回去换件衣服,理由是奶油都沾了一身了,童嬅是老宅出来的更懂眼色,很快带着孩子们回屋,一时半会估计也不会再出来,一切准备就绪,我于是整理心情,举着酒杯,迈步向威廉那边过去。
寒暄后敬了酒,随后凑在威廉耳边低声问一句:“三叔今天出门吃过药了吗?觉得那药跟往常有什么不同啊、能控制的住自己的情绪么?疯子。”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从缝隙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