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漆黑之后，过了好久，陆离的眼睛才看见了光。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茶桌，还有一位中年男人。男子浓眉大眼，身强体壮，块头几乎是陆离的两倍。
道人眨了眨眼，默默走了过去，于男人对面坐下。
“您知道我会来找您？”
中年男人开口，声音雄浑粗厚，如同他的长相。
“知道，但也不太知道。因为在下无法确认，城隍大人什么时候能看见那枚铜钱。”
陆离说着，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手却径直穿过杯体。
一瞬间，两人都是沉默。
城隍咳嗽一声，抬手一翻，多出了一套新茶具。往前轻推，茶杯飞向陆离，而在这飞行过程中，杯子里面流水汩汩，飞到道人面前时，一杯茶水腾腾冒着热气。
“小神还以为上仙不爱喝茶，冒犯了，属实有罪。”
“……无妨。”
看不出来，这城隍还挺抠门的，陆离倒是有点怀疑，这城隍是和那庙祝串通好了取百姓钱财的。
“言归正传，上仙那枚功德铜钱对小神来说用处甚大，因而循着上仙留在铜钱上的气息过来拜访，此番请上仙入梦，也是为了表达小神的感激之情。还请上仙见谅。”
城隍说着，表情毕恭毕敬，没有半点虚伪造作，再加上声音浑厚，一听就是一副老实人做派。
这几日收到缉妖府的邀请，光顾着捉拿狐妖去了。今天下午久违地去庙里收取香火神力，定睛一看却发现角落的功德箱金光灿灿，开了法眼才看见，里面躺着一枚蕴藏功德之力的铜钱！
这玩意对于一位修习香火神道的神灵，那可是大补之物。一时兴奋的城隍也顾不上连着几日捉妖的疲惫，急匆匆赶来道人梦中道谢。
“不知上仙有何需要？小神一定办到。”
“不用叫上仙，唤在下一声道长就好。”
“这……好的，道长有何需要？”
陆离有些惊奇地看了这城隍一眼。往日里和那些神仙打交道，一口一个上仙叫个不停，听得道人都烦，让他们叫声道长吧，还要言语拉扯半天，这令道人更觉厌烦。
却是没想到，这城隍如此知趣。
“城隍大人既已看过那功德箱，难道没发觉什么异常？”
男人皱着眉，仔细想了想，最后闷声道：“异常？什么异常？”
“……箱子里面有机关。”
“机关？哦，倒是看见了，不过那是干啥用的？”
陆离双眼一黑，差点忘了眼前这位城隍生前是武将，做事可能比较粗枝大叶。
“咳咳，在下便直说了吧，城隍大人近年来可有感觉到香火之力渐渐减少？”
高大男人猛地一拍大腿，指着道人说道：“嗨呀，道长您好生厉害啊。我这几年都在为这事发愁呢，明明也去庙里看过了，那人来人往的，香炉也插得满满当当的。可香火之力就是逐年减少，小神老是搞不清其中原因啊。”
陆离歪头，疑惑道：“您确定庙前人来人往？”
“对啊，我每次去看都是好多人。”
“…………”
不应该啊，为何自己那次去都是少人，甚至自己还特意去问了附近的百姓，几乎没一个人愿意去上香的，都怕被那庙祝坑。
莫非是那庙祝使的幻术，那更不可能，自己探查过的，那庙祝老丈只是个普通人。
可这人来人往，又是如何？
陆离心里直嘀咕，思来想去，灵光一闪，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时，道人都有点绷不住了。
面上不动声色，问道：“您，是不是每次去庙里前，都要和那位庙祝说一声？”
“哦呀，道长连这事都算出来了，真神啊。是的，那庙祝跟我说要提前一天准备，给本城隍一个大排场，这样我才有面儿。”
说着，城隍挺胸昂首，笑容满面。
“…………”
陆离摇摇头，没救了，顿了顿，又告知实情：“城隍大人，其实吧，您那位庙祝有点小问题。”
“小问题？”城隍大人依旧一脸懵。
“在下跟您说说吧，事情是这样的……”
陆离从头到尾，将自己进去城隍庙后所受的待遇，以及庙祝做的缺德事，还有周围人对城隍庙的不满，一五一十，全都告诉给了眼前的中年壮汉。
过程中，只见城隍的脸色激变，一抹红色渐渐攀升上他的脸颊，直至占领了整个脸庞。
“他怎么敢？！他哪来的狗胆啊！！”
城隍拍桌而起，愤怒咆哮，一股气浪涌出，掀起道人半边衣角，吹荡整片梦境摇摇晃晃。
可怜自己兢兢业业在外除妖伏魔，本以为能在民间收获大好名声，没想到家里头顾家的竟是个贼，这叫人如何不气愤。
城隍红着脸，强压怒气，对道人拱手：“感谢道长告知，小神这就回去收拾家门。定叫那厮把百姓的钱一分不少的还回去！”
话音刚落，城隍的身影渐渐虚化，要离开梦境了。
忽的，虚化到一半又停住了。
“道长，忘记问了，那厮收大香多少钱，小香又多少钱？”
好问题！
陆离嘴角划出一抹弧度，微笑着说：“大香要一百文，小香要六十文。”
听到这价格，本就暴怒的城隍，脸上的红色又提升了几层。这个价格，便是自己为人时的香烛，最贵的也没有这么贵的。
那该死的东西！
念及此，城隍的消失速度更快了。
临行前，道人还不忘喊了声——
“对了，城隍大人，在下买的是大香哦。”
城隍离去后，梦境仍未散去，陆离悠闲的品茶，他知道，城隍还会回来的。
————
夜里，正是百姓们休养生息的时候。但有些人忙着准备明天的货物，有些人忙着准备明天的演出，还有人，忙着数钱。
一栋三层小楼内，一位老丈捧着大把大把的银票、白银和铜钱，贪婪地吸食着上面的气味，整个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呵呵，明天要不要给那帮人涨涨价呢？”
老丈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思考半天，还是放弃了那个想法。
毕竟，细水要长流嘛，这韭菜，也得慢慢收割。
再收个几年，等赚够了钱就跑路，远走他乡置办别院娶小老婆，到时候城隍也找不到，嘿嘿。
沉浸在幻想中的老丈，嘴角流涎，嘿嘿傻笑。
却值此时，窗外风起，越吹越大。
砰——
肆意的狂风将窗户掀飞，伴随着一声狮子般的怒吼——
“老子涨你妈！”
“谁？！！”
忽然响起的怒吼惊到老丈，使其回头四处看，但不见任何人影。再把头转回，眼前突现一人，那愤怒通红的面容紧紧贴着老丈的脸庞，能感受到鼻孔里传出来的热浪，如同大日炎热。
“看清楚老子是谁！”
“啊啊啊啊！”
如此近距离的贴脸，令老丈吓得连连后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等其反应过来，看清来人面容后，不由得惊讶，这不是庙里的城隍像吗？
他明白了些什么，跪倒在地，高呼道：“不知城隍大人莅临寒舍，小人没做招待，罪该万死。”
“哼，你本就罪该万死！有人举报你乱收百姓香火钱，还恶意阻挡百姓入庙内祈福。接下来，本神问，你来答，如有半句假话，老子把你抽魂夺魄，流放到地府！”
城隍雄浑的声音如天上惊雷，本就做贼心虚的老丈听到这话，更加慌张失措，后背冷汗淋漓打湿了衣衫。
他清楚知道，应该是东窗事发，被城隍发现了。眼下避无可避，只能如实交代，祈求个从轻发落。
理清楚账本的老丈也不含糊，颤颤巍巍地说道：“请……请城隍大人……发问。”
“你从何时开始收取的高额香火钱和功德钱？”
“去年。”
“嗯？！”
“啊，不不，是三年前，是三年前。”
“为何本神每次回去巡逻都会看见庙前人来人往。”
“因……因为那是小人……请的托。”
“！！！”
城隍脸色肉眼可见地愈发红润，压抑着颤抖的手，继续问：
“为何香炉内总是香火，本神却无法感受到香火之力？”
老丈不知道香火之力是何物，只知道城隍问了香火，于是如实且忐忑地回答：“因……因为……那些香……都是小人点的。”
城隍眼睛睁得老大，显然被这话气到。
“你，你说那一百来支香，全是你点的？！！”
“对……对的。”
难怪，难怪自己的庙宇上空烟雾缥缈，可香火之力始终只吸收到那么一点。敢情自己这几年来收到的那点微薄香火之力全是这狗东西提供的！
一时间，城隍又气又笑：“想当年，我本念你是流浪汉，无家可归，才好心让你做了我庙里的庙祝。没想到你竟然贪污百姓钱款至此，还害我功德受损，香火不盛！”
“也罢，看你年事已高，本神不为难你。只是从今以后，你从我的庙里滚出去，并且把贪污的银两全数还回，否则，本神定要清算你！”
“不要，不要啊。城隍大人，老朽知错，老朽知错了！”
听到即将要被收回钱财，老丈一股劲地哭喊，甚至朝城隍爬去，试图抓住其衣角求情。
武将出身的城隍哪里看得了一个男人这副哭唧唧模样，直呼恶心，一掌将其拍到了墙上。
“对了，大香一百文，小香六十文，还有那些功德钱，十日内记得如数奉还！”
城隍提醒一句，卷起桌上一两白银。想了想，又往老丈手上打了一个术法，这才满意点头，化作青烟散去。
墙壁上，老丈嵌入墙体内，动弹不得。眼角的泪还没干涸，但他心已经死了。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城隍留在他手中的术法十日后发动，可以让他摸金银变土，摸铜钱变铁。
后半生的他，再也留不住任何钱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