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
一小厮走进苏重朗的房中,看到他紧闭双眼,口中含布,面上忍不住露出不忍的神情。
只见他蹲下来,替苏重朗解开身上的绳索。
“少爷,您别怪我们,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老爷的吩咐,谁敢忤逆呢?”
说完,苏重朗身上的绳索已然落地。
小厮想了想,又凑近替苏重朗拿掉口中的布团。
他看着,忍不住鼻尖酸涩。
“老爷也真是的,少爷您挨了顿家法,身上遍体鳞伤,可老爷非但不给您找府医治,还硬生生捆了您五日……”
苏重朗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只见他头发凌乱、嘴角流的血迹也早已干涸,被那布团脱口时连带着扯得叫人看着都觉着疼。
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在小厮扶他起身时,一时腿软踉跄了一步。
“少爷小心!”
苏重朗摆了摆手,最先关心的是:
“阿鸢的尸首……”
那小厮顿时吸了吸鼻子。
“少爷放心,阿鸢哥平日待大家都很好,我们等老爷走后,已经好好葬了阿鸢哥。”
苏重朗便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能来放我,只怕五日之期已到了吧。”
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苏重朗与裴文月的事,那小厮自然不例外,听到苏重朗的话,他便心虚地‘嗯’了一声。
“那我眼下自由了?”苏重朗问道。
小厮不敢随便应他的话,转而问:“少爷是要去哪里吗?”
苏重朗便轻轻推了他一把,自己忍着身上还未好的鞭伤,踉跄走着。
“和亲队伍应该还没走远,若我现在骑马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此话一出,那小厮都被吓了一跳,想不到事到如今,苏重朗还不死心。
“少爷,您……您不能……”
他一个下人,苏元明和苏重朗都得罪不起,这阻拦苏重朗的话,真是叫他左右为难,不好开口。
所幸有人替他说了出来。
只见苏元明缓缓出现,双手背后,一脸严肃地挡在苏重朗面前。
“你哪里也别想去。”
苏重朗倔强地抬起头,看着苏元明,说:
“父亲,你除非绑我一辈子,不然,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她回来。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去云晋的。”
苏元明气得头都要炸了。
“她一个公主,这是她生来就该担当的职责和使命。再说了,和亲有什么不好?她去到那边,就是尊贵的王后,难道非要嫁给你,才是好的归宿?!你可知道,你这是在害她!”
苏重朗深吸一口气。
“我只知道,她既生来就是公主,理当金尊玉贵,而不是为了两国之交,远离故土!”
苏元明见他如此执拗,眼皮都跳了跳。
“你一定要去?”
“父亲休想拦住我。”
“纵使赔上全家的性命,你也在所不惜?”
被关了五日后,苏重朗再听到这样的话,已能毫不犹豫应对自如。
“让我追回她,日后我与苏家毫无瓜葛,陛下要如何治罪,也都请治我一人的罪,无关苏家!”
苏元明冷笑一声。
“你一人承担?简直是可笑。须知你虽这么想,陛下可却不是这么想。老子今天就不妨告诉你,纵然日后你一辈子再不姓苏,只要你一日身上流着我苏元明的血,你的所作所为,就随时事关苏府!”
他骂完苏重朗,便又开始放轻声音。
“你可以不管我这个严厉无情的父亲,可以不管那些拘在后院和你毫无瓜葛的姨娘、庶弟庶妹,也可以不管偏远在老家的苏氏旁系,甚至,那些姓苏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也用不着管。那还有一人,还有你阿姐,与你手足相惜、真真正正最疼你的阿姐,如何,你连她也要割舍抛弃吗?!”
一提起苏皖,苏重朗肩膀都抖了抖。
“阿姐……”
苏元明道:
“你阿姐从小护着你,若说谁最叫她在乎,必定是你。从小你就调皮,你阿姐为了替你分担身上的责任,受了多少委屈,你难道都忘记了吗?她为了整个苏家,才甘愿入宫嫁给太子。如今,你要为了你的心上人,成全自己,完全不顾及她吗?须知今日不仅仅是公主和亲,更是你阿姐嫁入东宫的重要日子!话已至此,你若还想去追拦和亲队伍,你便去吧!大不了,你就和公主在一块,任由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有你阿姐,一起拖着苏家上下死在你面前!”
苏元明冰冷的语气,让苏重朗不寒而栗。
“只希望你日后和你那金枝玉叶的心上人朝夕相伴时,莫要忘了多来祭拜我与你阿姐。”
此话一出,彻底击垮了苏重朗。
他想起,最先自己并不是为了裴文月才去科举场里走了一遭。
他最开始,实是为了阿姐……
苏重朗慢慢软了双膝,瘫坐在地时,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当初苏皖被罚跪祠堂的一幕。
那时候,苏皖如此瘦弱的背影,跪在苏家列祖列宗面前时,他便立誓要成长起来,以后换自己来守护姐姐。
“阿姐……”
苏重朗忍不住呢喃了一句,眼中已蓄满了泪。
苏元明见状,给了苏重朗最后一击。
“儿子,别说我这个做父亲的非要拆散你的姻缘。”
他从袖中拿出了那封当日入宫从裴文月那儿讨来的诀别书,一把甩到了苏重朗面前。
“公主不像你,她深明大义,知道自己身为公主,不可耽于情爱。她已此信中与你恩断义绝,你自己看吧。”
说罢,苏元明离开。
他太清楚自己的儿子,所以丝毫不担心自己不在这里,苏重朗还会偷跑出去。
有此诀别书,苏重朗已再无法痴心妄想。
苏元明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道路,呢喃道:
“夫人,我全都是为了苏家……”
留下苏重朗一人,只见他急急忙忙去拆开那封所谓的‘诀别书’。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寥寥数语,却似一把锥心刺骨的利剑,狠狠搅和了苏重朗一身的硬骨头。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待重结、来生愿?待重结、来生愿……来生、来生……”
苏重朗想起当日逍遥茶馆前,他还未舍一身纨绔气,对着那无助的裴文月出手相助。
他那时洋洋洒洒离去,与她笑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一句初见的后会有期,最终换来一声来生结愿。
苏重朗终于体会到了何为世上最愁苦断肠之痛。
贪嗔痴、爱别离,唯情难言。
捧着那轻飘飘的一纸诀别,苏重朗豆大的泪猛地砸到上边,晕染了字迹。
只见少年把信揉进怀中,终是忍不住哭着朝眼前崩溃大喊:
“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