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一声不吭,萧瑟凝结成冰凉的水滴,悲伤在无声的哀嚎。三两个士兵抬着鲜血淋漓的尸体沉默的走下城墙。斑驳的城墙上到处都是喷洒的血迹以及烧的焦黑的城砖。远望城墙两侧,还能在城墙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城墙上,一个浑身披甲的将官站在垛堞后,神情凝重地望向城外。城外放眼望去,近处躺满了穿着花花绿绿的尸体,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小小的那是孩童,白发的是老人,长发的甚至是衣衫不整间或赤身裸体的是女人。尸体间还有零星穿着皮袍头,戴皮帽的强壮男子。那是这一地尸体的制造者——北凉人。再远处则是一片一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帐篷一直延伸到天边。惨叫声,尖叫声,肆意狂笑声不断的从这片营帐中传出,日夜不息。
崔山城被围数日间,耳中如幻听一般始终能听到那些声音,即使堵上耳朵这能传进脑袋里,甚至睡着了也能传入梦中。无时无刻,彷如无法醒来的噩梦。守城将官闭上了通红的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守城将官叫做于长南,七品致果校尉,对于崔山城这座环州数一数二的镇城来说,他一个致果校尉屁都算不上。可他现在却是这座孤城的最高军事长官。
没有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没有以死报国血洒疆场的悲壮。除了于长南的顶头上司以外,城中官员基本跑了个精光。这座崔山城虽为镇城,却只有不足两千的守军,这些官员士绅自知此城难保,在一接到狼骑兵来袭的消息后,城中官员大户便纷纷出逃。唯留下一城百姓等死。
狼骑兵还没到,成千上万的逃难百姓就先涌了过来。于是,崔山城就出现了这么一种奇景。城南南官员大户拖家带口大车小行李的往城外赶,而城北则是大量惊恐万状的百姓在往城里涌入。城内越来越拥挤,很快就到了连块安身之地都没有的地步。就在城内人满为患的时候,远处天边有骑兵出现了,先是几骑,而后出现了一大片的黑色,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黑色浪潮越来越近了。城中守将早已出逃,还带走了城内唯有的二百骑兵,所以,在这个危机时刻,于长南的上司守军步军统领曹兴挺身而出,当机立断,放弃城外没进城的百姓,立刻关闭城门准备守城。城门口一时间乱作一团。哭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眼见狼骑兵已冲至不远处,曹兴当即下令放下千斤闸,强行关门,这才在狼骑兵到来前关闭了城门。然而,那些狼骑兵似是没看到他们一般,兵分两路,奔驰着直接绕过了崔山城,径直朝南边奔去了。
拥挤在城南门的逃难百姓和崔山城的守军都呆呆的看着那些黑色铁流从两边奔过,竟然对他们没有丝毫伤害,所有人一时都大为不解。
“是哪些大户官员,他们的目标是那些大户官员!”。
于长南瞬间明悟,敌军打的一手好算盘,难怪之前他一直觉得敌人的行动有问题,现在终于明白了,敌人这是在用赶羊策略。他们尾随驱赶大量逃难百姓,让他们去大城大阜避难,这些大城大阜一旦接纳巨量难民,城中粮草便支撑不住几天,此城必然快速沦陷。而不接受难民的城镇,狼骑兵则是继续驱赶百姓到下一个城镇,这个城镇就交给后面跟着的大部队围困,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围。崔山城出现的这种状况是狼骑兵最乐意看到的,那些出逃的官员大户会携带几乎全部身家,只要追上他们,人一杀东西一抢,比破城后再搜刮方便了许多。
于长南想到这儿既恐惧又兴奋,恐惧的是,崔山城吸收了大量的难民,城中存粮肯定支撑不了几天,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兴奋的是那些没良心的官员大户这下可遭了报应了。他们很难逃得过狼骑兵的追杀,最终一身身家全落入了异族之手。
知道了真相后,曹兴自责万分,这一城百姓将因为他的决定而沦为异族的牛羊。曹兴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中,在敌军第一轮的攻城里就壮烈殉国了。这对他而言也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曹兴倒是痛快了,轮到于长南煎熬了。不战是死战也是死,只是延缓死亡而已。
那就战斗吧,在战斗中轰轰烈烈死去。
于长南不怕死,可是他放不下他那刚成婚不久的妻子。他的妻子和他青梅竹马,两人感情极深。新婚燕尔,自是难舍难离。
无奈比身以许国,再难许卿。
在妻子的不依不舍中,于长南还是站上了最危险的前线。只求以身作则。激励守军士气,从而给予敌军重创。
身边一个个战友倒下,城墙上的人越来越少,而拼杀最为亡命的于长南却奇迹一般的活了下来,而且仅仅只受了轻伤。妻子一直在城下帮忙搬运守城物资,只要于长南战死,她就跟随丈夫一起共赴黄泉。
今日,城中粮草终于告急,守城器械早已消耗殆尽,守城军士也所剩无几破城在即,于长南打算与城共亡。
敌军好像越聚越多,帐篷一片接着一片。敌军就等着宰杀了这只养肥了的猪,而后一哄而上分走一块血食。
“乡亲们,对不住各位了,今日城中彻底粮绝,我守军也所剩无几,而北凉野人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如果城破,是个什么下场诸位都是知晓的。好在,敌军空有人数,战力不强。本官有一计策兴许是条活路。就问诸位相亲愿不愿意干了。”
城楼下,聚集了数不清的城中难民,听到于长南的喊话,众人都在小声的议论着。
等了半天,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依旧没有人出声应和,人们还在小声议论着,不时的还能听到妇人孩子的哭泣声。
“诸位,本官不强求你们,本官会带上剩下的三百多号能动弹的兄弟吸引敌人注意,给诸位乡亲创造逃生的机会。待会我们冲出城,南门会悄悄打来,诸位乡亲出了南门就只往西跑,二十里外就是崔山了,进了山,敌军就很难追击你们了。至于能不能活,就看诸位造化了。本将和诸位兄弟已经尽力了。”
说完这段话,于长南声音有些沙哑,两眼含着泪看向城下的百姓。
“誓死追随大人。”
“拼了,老子早就够本了。”
“可惜没能结婚生子传递香火,愧对祖先了,祖先们莫要怪罪。”
“哭啥,那里的黄土不埋人,待会多砍几个北凉野人,那是给老祖宗挣脸面,到了下面老祖宗还得夸你呐。”
城墙之上,站起了一大排兵士,很多人都要人搀扶才能站起来。他们几乎人人带伤,每个人身上都缠满了绷带,卖相极其狼狈,根本谈不上军容军貌。但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致的,坚定毅然。
“老子也拼了,反正就剩我一个了,老子要为家人报仇。大人,有武器吗?算我一个。”
人群里,一个汉子高声喊道。
“有种~!真汉子,给他发武器。”那汉子像是过节一般喜笑颜开的跑上了城墙。接过了兵士递来的一把缺了口的长刀,在手里掂了掂,嘴角都快咧到了耳门子。
“你小子待会别怂啊,这把刀的原主可是一人干掉三个野人,你小子别辱没了人家。”
给那人递刀的兵士见那人喜笑颜开,郑重的提醒道。
“放心,军爷,三个咱不敢说。老子闭眼前也要拉上两个垫背。”
“好样的!不要叫军爷了,叫兄弟,咱们现在是袍泽了。”
那兵士热情的给那汉子来了个熊抱。两人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亲密。
“也算我一个,老子也给追烦了,他娘的,老子不跑了,老子要砍人!”
又一个汉子挤出了人群,一路小跑的上了城墙,他领到的是一把长枪。
有人带了头,陆陆续续的又有一些人走上了城墙,上来之人无不是喜笑颜开,就如过节一般。
有的汉子也被气氛所感染,想要挤出人群,但还是被亲人拉住了。
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了上来。
“老人家,我们只要能拼命的,您老就别来掺和了。”
“怎么说话的,老头子还健壮的很,老头子也要给家人报仇。”
那老头子气愤的说道。
“大人,振威军老卒秋大山前来报到。”
这老头居然是个退伍的老军。
“入列!”
“是,大人。”
那老者领过一把长刀和一面破盾也走进了队列。
于长南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