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娘母子的马车出城以后,右安门再次关闭,城墙里内侧又恢复了之前紧张平静的状态。然而,这份平静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只见六匹快马从城内疾驰而来,齐刷刷停在距离大门一箭之外的空地上,动作整齐划一,十分潇洒利落,显然来人皆是训练有素。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五岁上下,穿一袭紫色飞鱼服,身材高大魁梧,正是跟在王山身后进入樊简家中的那个年轻人。只见他神情冷漠孤傲,斜蔑了一眼城门方向,用马鞭一指离他最近的兵卒,盛气凌人道:“锦衣卫奉旨办案,速叫你们当值将军前来答话!”
那兵卒亲眼看见这几人来势汹汹,又见此人服色与其余几人不同,显然级别不低,虽然心中怒火升腾,奈何一点不敢发作,转身一路小跑去前去禀报。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在紫衣人等的焦躁不安,就差亲自上去抓人的时候,南门将军楚少钦才一路小跑过来,见到紫衣人,急忙满脸堆笑道:“呦,什么风把镇抚使大人给吹来了?您瞧我这,没事时候闲得蛋疼,一有事又都赶在一块儿,这不上头刚下指令,要各城门都认真检查防御工事,防备鞑子攻城,末将不敢怠慢啊,一直忙到现在,怠慢了镇抚使大人,恕罪恕罪。”说完深深一揖。
这位王镇抚使大人,就是王山的长子王达。他仗着叔祖父王振和父亲王山的庇护,年纪轻轻便已经官至锦衣卫镇抚使,可谓少年得志,行事一向嚣张跋扈,哪里将一个小小的城门将军放在眼里?见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还把自己晾在城下这么长时间,早已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父亲一再叮嘱不可鲁莽,他早就冲过去把这人一锤成肉泥了。
王达冷笑一声,挥挥手算是揭过,直奔主题问道:“楚将军,本使奉命捉拿钦犯家属,请问半个时辰前,是否有一辆骡车从此处出城?”
楚少钦想都没想,躬身答道:“回王大人,确有一辆骡车从此处出城!”
王达急忙追问:“车上所坐何人?”
楚少钦答:“是陛下御前侍卫将军樊忠大人的,说是要出城投亲。”
王达怒道:“那樊忠便是朝廷钦犯,蓄意杀害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大人,罪同谋逆,你竟然擅自放他家属出城,难道你想造反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楚少钦慌忙跪地叩首道:“这个末将确实不知啊,况且她手持一枚皇上御赐的金令牌,可以随时出城,末将也不敢阻拦啊!”
这一着倒是大大出乎王达的预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问话,愣了一下才接着道:“她们出城往哪个方向去了?”
楚少钦暗松了一口气,假装想了一下,才回道:“末将曾在城头上向外观望,发现她们出城后不久,就在官道的分叉处奔西南方向去了。”
“你看清了吗?”
“末将可以保证!”
“打开城门,我们要出城缉拿逃犯!”
“王大人,上面严令,所有人等一律不准出城......”
王达眼神猛然一凝,盯着楚少钦一字一顿道:“姓楚的,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说罢不待楚少钦答话,便一夹马腹,冲向城门,身后五骑如影随形。楚少钦望着几人背影,高声喝道:“开门,放王大人出城!”随即又抬头望向半空,眼神闪烁,仿佛自言自语道:“樊兄,我已经把嫂夫人和小公子送出京城,并且把锦衣卫的追兵引向另一条路,他们应该安全了。据说鞑子很快要打过来,我会多砍几个脑袋替樊兄报仇。另外,”他摇头苦笑一声,接着念叨:“京城也空虚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劫,或许,黄泉路上咱哥俩还能做个伴。”说完这些,他也不做停留,在一众兵丁怪异的目光注视下,昂然走上城楼。
载着杜月娘母子二人的马车上了官道,并且按照出城时楚少钦的密语,在三里外的岔路口向东南方向而去,避开了后面锦衣卫的追击。不过她仍然不放心,继续走了十余里后,便找岔路下了官道,找到一户殷实的乡绅家里,将显眼的四轮马车换成普通骡车,之后专拣僻静的乡间小道行驶,这样虽然走得慢了一些,可是胜在繁杂曲折,行人又比较少,他们这样走走停停,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哪怕多绕些路也可以到达武当山。
就这样晓行夜宿将近大半月,粗略估计已经离开京城城一千余里,路上并未见到锦衣卫的踪影,杜月娘一颗悬着的心才逐渐放松下来。不过这几日,她又有了新的担忧,那就是他的儿子樊简。这孩子自从那日见到祖父被杀、叔父被人围攻的场面后,便很少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默默蜷缩在车厢一角,眼神空洞的望着地面,中途偶尔住宿旅店,他也是窝在房间里倒头便睡,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看得杜月娘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她宁可这樊简像普通孩子一样大哭大闹一场,把心中郁结的情绪释放出来,也不想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一日,骡车从一条颠簸的乡间小路拐上一条宽阔平整的大路,又前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只觉得官道上人喊马嘶,逐渐热闹起来。杜月娘微微掀开前面的车帘,低声问道:“七叔,这是到了什么地界,为何如此热闹啊?”
前面一个落满灰尘的瘦削身影转过头来,只见他用灰麻布巾把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疲惫充血的眼睛,用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回道:“回小主母,前面就是开封府了,我们离开京城已有一千三百余里,想来那锦衣卫也不可能追到此处,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歇歇脚了,让小公子散散心,或许就会好一些。”
杜月娘微微点头,然后又有些嗔怪道:“七叔,我之前不是给你说过,樊家遭逢大难,我们孤儿寡母蒙您仗义搭救,不离不弃,您已经是我们樊家的恩人,今后千万不可再称小主母,叫我月娘就好。”
樊七固执道:“老主人待我恩重如山,老七岂敢僭越!”
杜月娘见老人如此倔强,只能无奈的摇摇头,随他去吧。恰在此时,一阵秋风吹来,卷起地上大片的落叶和尘土,同时也传来一股浓郁的肉香,杜月娘抽了抽鼻子,顿时感觉腹中饥饿难忍,就连正躺在她腿上呼呼大睡的樊简也使劲砸了咂嘴,低声咕哝一句:“娘,好香,简儿饿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在杜月娘听来不亚于仙乐一般,因为小樊简这十几天来难得开口一次。紧接着又是一阵难过,这大半个月里,他们为了躲避锦衣卫的追杀,专拣偏僻的小路走,避开了所有大城镇,经常一天只能吃两顿饭甚至一顿饭,有时赶到饭点没有旅店,只能到附近村民家里讨要点粗粮和热水对付一下。这样的日子大人还能坚持,却苦了樊简,小家伙从小锦衣玉食,哪吃过这种苦,十几天下来,整个人明显瘦了下来,杜月娘干着急却也没有好办法,只想快些到武当山自己家中,给他吃点好的补回来。
想到这,她再次掀开车帘,对樊七吩咐道:“七叔,前面是不是有酒肆饭馆,不如我们就在这吃点东西,歇息一下再进城吧?”
樊七也正与那阵香风进行着激烈的对抗,听杜月娘吩咐,自然欢喜同意。骡车又向前行了约莫一里路,便看到路面一面杏黄大旗,上书“飘香居”三个大字,香味的源头到了。
樊七把骡车赶进后院,安置好两匹瘦骡子,三人便从角门进入大堂,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杜月娘点了四个菜,三碗烩面,又给樊七要了一壶烧酒。等待的间隙,樊简仍是不想说话,低头摆弄着桌子上的一个陶碗,大堂里客人不多,离他们最近的是几个镖师打扮的人,正边吃边大声谈论路途见闻,其中一人说道“京城被围困”几个字,立刻吸引了杜月娘的注意力。
只听他声音有些沙哑道:“胡大哥,各位弟兄,要我看,那于谦大人真是好样的,硬骨头!听说十几万鞑子骑兵把京城城围得水泄不通,还绑着二十来岁的年轻皇帝做人质,逼迫朝廷投降。上头那些大人们都吓得屁滚尿流,只有于谦大人站出来主张坚决抵抗,他拥戴年轻皇帝的弟弟做了新皇帝,很快稳定住朝廷局面,眼下正带着几万人跟鞑子对峙,局势那叫一个紧张哟!”
众人跟着唏嘘感慨,杜月娘的一颗心也悬了起来,皇帝亲率二十多万精锐都被鞑子打败了,这几万人能顶得住吗?这时又听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声音接着道:“我昨日才跟副总镖头从南边回来,见官道上大批的军队正在向北急行军,应该是赶去救援京城的,想来其他地方也会有,那京城城高沟深,能是那么好打的?我想用不了多久,鞑子粮食吃完,自然就会滚蛋了!”
又听一个尖利的声音接道:“哼,鞑子粮食会吃完?你忘了他们的老本行了,这帮人都是强盗,走到哪抢到哪,如今正是秋收的季节,哪会没东西吃!”
众人又都摇头感叹,杜月娘心中也如同挂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一会想到换了新皇帝,那老太监的党羽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掌权?后面还会有人追杀他们吗?又想到万一京城被鞑子攻破,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又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老百姓又不知会遭受多少苦难。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想尽快带着简儿赶到武当山下,回到父母身边,过上一段安稳的日子。
这时饭菜已经上齐,酱牛肉和卤猪手香气四溢,着实令人食欲大开。樊七和樊简这一老一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都甩开腮帮子吃的满嘴流油,樊简觉得这是他从出生到现在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虽然才六岁,可是因为爷爷和父亲都很高大,再加上从小受到严格的训练,樊简此时的身高已经和正常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少,饭量也接近一个普通成人的标准。杜月娘看着樊简埋头猛吃,心中也是十分欢喜,一边拿手帕为他擦嘴,一边低声笑着说:“你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不够吃还可以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