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年前的某个夜里,她人生的轨迹猝然转折。
“知名科学家自杀身亡”的消息像一颗毫无预兆引燃的炸弹,紧接着便被各大媒体一个接一个地报道。从高楼坠落的冰冷躯体四周拉上了警戒线,她混杂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记得上一次见到工作繁忙而很少归家的父亲,已经是在一个月前了。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多么无用。在探寻真理的路上,我愈是深入,便愈是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知之甚少。请原谅我的无能,我时至今日,依旧无法触及这世界真实的衣角。”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段话。
年幼的祝嘉无法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她只能躲在母亲的身后,抬头便看到黑洞洞的麦克风一遍遍地朝她们伸来。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时的景象。那时的自己应该是悲伤着的,惧怕着的,但兴许,这是她至今为止最后一次无顾忌地表达情感。
“……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祝嘉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来。
同为科研工作者的母亲因此而变得越发偏执。那封遗书被她藏进了抽屉最深处,祝嘉记得,那一天她发疯一般地砸碎了所有关于那个人的物件。
奖杯摔在地上的声音在她听来震耳欲聋。她只能把自己锁在房间内,捂住耳朵,却仍然听到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从未如此的惧怕。
可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她甚至想念起那时的哭声来。
“他只是因为过分的感情而死。你要记住,只有舍弃一切感情……才能够寻得真正的真理。”
家中的氛围迅速地冷下去。母亲的那句话像是魔咒,无形的藤蔓缠绕住她的身体,她仍旧想哭,却因那人机械一般冷冰冰的眼神收回了泪水。
产生感情是错的。
感情……是罪恶的。
“我是从那时候开始画画的。大概,我没有任何别的表达办法。”
“怎么这样……”
欧吟暗暗握紧了拳。他只以为面前的人一向不善于表达情感,却从来没有想到过,祝嘉过去承受的居然是这般痛苦。
兴许这是阴差阳错的偶然。
在一切的情绪倾注在画面内后,她竟是表现出了惊人的艺术天赋。她不敢被母亲发现自己在画画。她悄悄在房间的抽屉安上了一把锁,实际上她还并不知道,那锁住的到底是自己的画作,还是自己的内心。
除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周围的人无一不交口称赞着她的才能。欣喜、与自豪……?她仔细感受着那时心中缓慢滋生的久违的东西,放肆地想着,还是有感情要快乐一些吗?
她感到自己似乎触犯了大忌,却仍然固执地想要稍微任性一点。
“但我……太得意忘形了。”她这样说。
祝嘉的眼神在吐出这句话时变得黯淡起来,而一旁的欧吟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我不应该随便触碰她的创伤吗?但事已至此。他默默地又靠近了些,试探着将自己的手覆到她的手背上。
初中时期的某一天,她被通知获得了国家级的奖项。
真是闻所未闻——她听到人们这样讨论着自己。装裱后的奖状递到她手中,尽管有些手足无措,但直到那时,她才真正坚定地知晓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光是看着这些画面,便能体会到她想要传达的……几乎要溢出的情感了。”
老师是这样对母亲说的。
夸赞的话语被扭曲成了另一层含义,她头一次满心期待地推开家门,眼前却只有——
自己原本上锁的抽屉大开着,面容冷峻的女人不带犹豫地将纸张撕成碎片,接着又投进壁炉。
火焰燃烧着,仅在瞬间便将自己一切的心血与灵魂烧成灰烬。熟悉的悲痛再一次朝她袭来,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家里流泪。
这是禁忌的,是有罪的。
“我的母亲……烧掉了我所有的画。她说……我不能重蹈覆辙。”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不允许你再因为这无用的情感,阻碍你前进的脚步。
她仍然没有看到母亲任何的表情。如果她会愤怒呢?祝嘉希望她生气,或许我会被痛骂一顿,然后,我大概会离家出走?她甚至连这种可能性都已经想到。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仍然一字一句地给自己忠告,像个机器人。
她疯了,可是又疯得如此冷静,祝嘉的心中,此刻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辛苦攒钱买下的画具也被丢进了垃圾箱,好像这自己好不容易坚定的信念只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她在那天到最后也没有哭,内心深处似乎已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崩断。
我错了。
我彻彻底底地错了。
心中构筑的防线越来越坚固。时间仍然一点点推移,好像我已经无法对任何事情产生感觉了——发现这一点时,她却是感到如释重负。
“我终于不会……再让她失望了。”
——我终于,有资格追求真理了。
而她觉醒了异能,在这个她以为自己已然完全达到了“理性”的时间。
“实话说,我非常纠结。我不知道自己之后应该做些什么,我被迫抛下的东西,在那时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再次眷顾了我。”
她指的是自己的异能。神来之笔——如果没有这个可以称作荒诞的转折,她的未来便会一眼望到尽头。
“所以我来到了希陵市。我在想,可能它会给我一个答案。”
欧吟从未见过祝嘉这样的表情。她也没有和我们说过……在他印象里的祝嘉,和面前这个显露着真实的脆弱的人,已经是大相径庭。
“为什么怕火……因为我总是想到那天。我的信念,我的所有,在一瞬间被完全毁掉了。或许连我自己也被烧掉了。”
“我也很懦弱。我没法做到那么绝对的理性。”
“祝嘉……”
她说着的时候,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好像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欧吟想着。想要帮助她分担痛苦,想要让她不再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这么问。
那只手却被反过来握住,欧吟怔怔地看着自己与她十指相扣,随后那个人以一如既往的淡淡语气开口。
“……或许吧。”
不……并不是。
那句话里,好像真的包含着某些“情感”。他看到她这一次的笑容里,多了些他感到陌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