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下界有一座水城,叫溟城。
除了城,除了鬼,剩下的全是水。
溟城最热闹的一条南北纵横的街巷,叫无常街,无常街上最热闹的馆子,叫无常间, 无常间无常客,鬼魂一波又一波,年年岁岁都不重样。
无常间其实就是个赌坊。
据说坊主是个贪财好赌且性情古怪的神官,这神官原本在上界天境偷偷开赌坊,生意那叫一个兴旺。然而,这种暗地里的勾当在神族天境是明令禁止的,所以,但凡经营不善,哪怕是出半点疏漏,这赌坊就得被发隐擿伏,难逃一锅端的下场。
这不,曾经的天境赌坊终究是难逃恢恢法网,被帝君下令拆成了梁柱子、檩条子、椽棒子……
不过这神官死活不认罪,非要跟帝君他老人家讨个说法,说这凭什么当个神能婚嫁、能生娃、能喝酒、能吃荤……怎么就不能赌个金砖银两啊?!
帝君当时颇为意外地听他辩驳,最后鬼使神差地免了他的罪,叫他带着自己的房梁檩条、金砖银两,下幽冥开赌坊去。
这神官刚开始还挺欢喜,心道自己被免了罪,还能继续开赌坊,这可真是逢凶化吉啊!于是他屁颠屁颠地搬来了下界幽冥,在最热闹的无常街上盖了一座新赌坊,照着那条街巷的名字, 不可一世地给自己的赌坊提名叫无常间。
谁知,赌坊开业第一天,他郁闷了。
啧,差点忘了,这些赌徒身上只有纸钱冥币!他连半块银子都赚不到!
不过在神官看来,既来之则安之,纸钱也是钱呐!他深信那些个暂留冥间的人魂鬼魅之中,不乏有嗜赌善赌之徒,有些鬼魂甚至还不愁没人给他们烧纸钱,也不会因这些带不入轮回的纸钱而惋惜涕零。
况且这些鬼魂身上不止有纸钱,还有功德和气运,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
于是,无常间在这位神官大人的运筹帷幄之中,渐渐地在一众商铺中一骑绝尘!原本的两层小楼向上加盖到了五层,向下深入了溟河九丈,就这么成了无常街的一道亮丽的地府标!
*
星朗踏上无常街的那一刻,颇为惆怅。
他听说他的主人在幽冥卖艺,只要循着街道走,专瞅那些热闹围观的地儿,就一定能找到!
但他有些想不明白,他家主人除了打铁铸器,精于算计,别的手艺狗屁不通,怎么会在幽冥卖艺呢?幽冥还有铁器铺?还是说,那些个鬼魂喜欢看打铁?
这着实有问题。
于是他行走在鬼魂攒动的街巷,不放过任何一处闹哄哄的场子,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或白衣、或银冠的男子,巴望着他那位苦苦寻觅了二百多年的主人赶快自觉地闯入他的视线,他好抓住人不放,甚至拴住手脚不让人再乱跑。
就快走到无常间的时候,星朗的注意力被这座高楼大门前的一众鬼魂给吸引住了。
他见楼前摆着三张并在一起的方桌,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鬼魂,远远地能听到鬼圈里哗哗啦啦、叮叮当当,好似金银散落、雪票飞扬,而那些围观的鬼魂时不时就发出一惊呼吵嚷。
星朗盯着那群鬼看了一会儿,着实被这沸腾高昂的场面给震惊到了。不过他很快将视线转向前方,打算继续走自己的路、找自己的鬼,毕竟他的主人可没有这种不正经的嗜好……
可他慢慢走到无常间门前时,竟嗅到了些熟悉的气息,他脑子顿时一轰!呆愣在了原地。
“押大,押大,听我的,听我的!”
“你这猪脑袋,押小,跟着那个人,那个戴面具的,跟着他准没错,信我,押小。”
“我看他连中七局了,这运气应该到头了,这一开绝对开大。”
“你一新来的懂个屁啊,可别小瞧那人,据说这家伙是无常间的常客,你想想这无常间怎么会有常客呢,这鬼不简单,搞不好是庄家的......咳哼,快押吧,押小。”
“切,他戴个面具装神弄鬼,我可不信邪......押大!我踏马就押大!”
“我也押大!”
“跟跟!大大大!”
“卖大!”
......
星朗将那些言语争辩一字不落地全收进了自己的耳朵,而他感受着那边熟悉的气息,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他一转身,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无常间大门前的鬼圈!
“让一让!”
星朗拎起一个鬼就扔到身后,就这样一手一个、一手一个地给自己腾出了一条道,发疯似地往前撞!
“嘿!干嘛呢!”
“臭小子找死啊!”
“谁他娘的拽老子金领子!赔得起吗!”
“诶呀~这只鬼好坏,怎么还拽人家腰封呢~”
………
星朗仿佛听不到那些鬼的咒骂唏嘘声,只一个劲儿地往圈子中间闯。而当他终于闯进圈里面,摸到了那张略微有点湿潮冷气的黑木方桌的桌沿时,也在长桌对面那头看到了一个人……不,应该是一只鬼。
这鬼戴着个银光璀璨的面具,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他倚靠在梳背扶手椅上,手里的玉扇摇得漫不经心。
当他跟星朗对视上的时候,那双泛着冷白光晕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先前的散漫姿态,若无其事地继续扇自己的扇子。
他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只透过面具的眼睛孔洞打量着对面的星朗。
星朗先是诧异地定了定,目光扫过桌面中央还没来得及掀开盅盖的黑色器皿,然后摘掉了腰间挂的一枚银白色的佩饰,撂到了桌子上。
配饰在桌面上弹了几下,最终停在了盅具旁边。
这下子,四周叫嚣连连的众鬼纷纷安静了下来,都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不明物种,以及他撂在桌上的似乎价值连城的配饰。
“还没开盖呢是吧。”星朗盯着男子的面具,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将那张面具击碎。
旁边一个山羊胡的小个子男子朝星朗一笑,指着桌上的配饰道:“这位鬼公子,您这宝贝是.....”
他欲言又止,为难地转向梳背椅上带着面具的鬼,低声道:“大人,这怎么办呢?”
面具鬼看了一眼桌子中央的配饰,朝山羊胡抬了抬手,山羊胡即刻露出了然的表情,再次转向星朗道:
“咳,这位公子,您这宝贝押的位置不偏不倚,这可把咱给搞糊涂了,您是要押大还是押小呢?”
星朗嗤笑出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震得桌上的银票子堆抖了三抖,盅具也跟着晃了晃,他霸气道:“押全骰!”
“什么?!”
山羊胡惊呼一声,众鬼也都大惊失色,议论纷纷。
山羊胡道:“这......这下注不合规矩呢。”
星朗道:“我的押注之物也不合规矩,庄家不该水涨船高,随机应变嘛。”
山羊胡捏了把汗,赔笑道:“那公子说说,这规矩要怎么变呢?”
星朗看向周围的众鬼,道:“他们自然还是按照庄家您的规矩押注,至于我嘛,得另辟一条道。若我押中了全骰,那个鬼,要归我。”
他说着,抬手直指对面。
在场所有的鬼都顺着星朗的手指看向稳坐不言语的面具鬼,一个个都瞠目结舌。
山羊胡“咯咯”地憨笑,指着西边另一座气派的楼宇说道:“公子只怕是走错地儿了,您要是想寻欢快活,隔壁鬼倌儿多得是,唱曲儿的、奏乐的、陪酒的应有尽有,而且您这件宝贝怕是赎七八个鬼倌儿回去都不成问题。可咱这儿是赌坊,且历来只赌冥钱,若是输光了、欠账了,只要赔上您的功德气运就好,咱不赌身家性命,况且您看中的这位......”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具鬼合上了手里的扇子,发话道:“若是没押中呢。”
这熟悉的音色像是贴着耳朵的鸣钟,震得星朗心脏砰砰狂跳,他说道:“若是没中,这件配饰归您所有。”
面具鬼没再吭声,只拿扇子指了指桌子中央的盅具,意思是要开盖。
山羊胡的吊眉耷拉了下来,跑到面具鬼跟前,躬身耳语道:“不是,大人怎么跟着他胡闹呢!”
面具鬼却气定神闲道:“放心,输不了,那件配饰应该够给你的无常间再添个三、四层。”
山羊胡见钱眼开,顿时有了信心,二话不说走上前就准备揭盖。
面具鬼把扇子放在桌面上,要去拿桌上的茶,可当他的目光再次瞥过桌上的那块银光发亮的配饰时,竟然看到些熟悉的花纹样式……他倏地顿住了……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急忙抬手制止道:
“等等!先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