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里安抽了抽嘴角,他看见了爱默生夫人脸上的忧虑和挂念,也听见了安德鲁声音中的颤抖和失落。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准确来说,他甚至都不敢呼吸,这样紧张的氛围,他只在地狱审判时见过。
但又有些不一样,毕竟地狱的恶魔和恶灵都各怀鬼胎,巴不得旁边的人被突然掉下来的毒蛇勒死。
“夫人,您是否决定结束用餐?”
女仆总管突然发话,结束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她举起夫人放在一旁的银叉,递到了夫人的眼前,动作一呵而成,似是早有准备。
顿时,夫人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开,她缓缓吐了口气,嘴角上扬了起来,眼里满是无奈和欢喜。
“安德鲁,请你先等等好吗?”夫人的语气婉转又温厚。
安德鲁闻声停了下来,但他并未转身。
夫人转了转手里的银叉,将整块鱼肉放进嘴里,闭上眼睛细细品尝。
“嗯……”
夫人发出了满意的信号,安德鲁的背也慢慢直了起来。
“外酥里嫩,入口即化……鳕鱼很爽口,火候正正好好……是我爱吃的那种椒盐吗?和法式黄芥末搭配起来相当不错……哦,安德鲁!”
夫人展开了笑颜,紧接着是亮起来的双眼,里面流转着惊喜和赞叹。
“真的是你做出来的!妈妈真的好高兴……哈哈哈,你知道吗,我想吃这一口已经想了十多年了。”
安德鲁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多里安看见了他泪沟里的湿润和络腮胡包裹下的亮闪。
“妈妈,您,您是说,您想吃我做的菜?”他的声音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鼻音。
“当然了!以前想,现在也想,你这么为妈妈着想,妈妈能不知道吗?”
夫人笑得更开,眼角的皱纹似一条扭动的鱼尾。
“你做得很棒!安德鲁,妈妈很开心能吃到你亲手做的菜,还是这么好吃的菜!”
“哦,妈妈!”
安德鲁终于咧开了嘴角,朝爱默生夫人快步走了过来,母子两人相拥而抱,场景看起来甚是温馨。
看着喜极而泣的母子两人,多里安却笑不出来,他有些恍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透过一白一黑的身影,他仿佛看见了另外两个人,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两人。
白色衣服的是卷曲的亮红长发,黑色衣服的则是厚厚的暗红色短发。
黑色衣服的身形较小,看起来约莫四五岁左右,他被白色衣服拥在了怀里,正嚎啕大哭。
白色衣服的女人一只手轻拍着小孩的背,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
她手里紧握着的,是一把白骨做成的短刀,尖端锋利,如眼镜蛇的毒牙,闪着冷冽的寒光。
残影只是一瞬,转眼便消散在了眼前,可多里安却迟迟难以忘却那一瞬间的场景。
没来由的悲伤涌上了心头,他莫名觉得想哭。
相拥的母子在他看来异常刺眼,多里安的眼前一片模糊,明媚的阳光变成了血红,少爷的表皮马上要被撕下,凶残的恶魔即将破土而出。
“夫人,巴克斯特侯爵夫人和小姐来了,是否一起共用下午茶?”
克莱尔的声音从远方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多里安的理智慢慢恢复,眼前的血红和模糊渐渐散去,他发现克莱尔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身前。
手心传来刺痛,多里安浑身一抖,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额头顿时冒上了一层冷汗。
五个指甲印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手心,有些已经渗出了暗红的血。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慌忙往后坐了坐。
眼珠肯定是变红了,他只希望自己头上的角只冒了一个尖。
“妈妈!菲奥娜来了!我去给她做炸猪排!”
安德鲁兴奋的声音传来,让多里安暂时松了口气。
可四下里一片沉默,好不容易放下的石头又重新悬了起来。
“多里安……”
夫人并没有接过安德鲁的话,她的嗓音有些嘶哑,还带了些微颤。
“不,可千万别!”
多里安在心里怒吼着,他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多,双眼不自觉地睁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下午茶不应该有炸猪排的,还是放在晚上吧,我去给您和菲奥娜小姐做蛋糕!再见,妈妈,下午见!”
安德鲁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他亲吻了夫人的额头后便转身跑出了餐厅,背影活像一只黑熊。
“多里安……”
夫人的声音更哑了,她似乎有些虚脱,眼底流露着绝望和悲伤。
多里安的整颗心都要蹦出体外,夫人的这个样子,她看到了恶魔形态。
人类的卧底生涯难道今天就截止了?多里安咽了咽口水,嘴里早已紧张到干涸,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why,why,why……”
夫人不断地呢喃自语,她铁青着脸,伸向多里安的手微微颤抖,似乎马上就要支撑不住而倒下。
多里安的瞳孔震动着,他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像被胶水糊住了一般,任何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该怎么解释?或许不用解释,都杀掉然后栽赃给萨麦尔好了……”
多里安强装着镇定,在心里不断地打着小算盘。
爱默生夫人的手慢慢靠近,多里安右手的掌心也升起了一团青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着。
“多里安……”
夫人嘶哑着嗓音,眼眶含着泪水,表情十分地痛苦。
“母亲大人,抱歉……嗯?”
千钧一发之际,夫人的手略过了多里安,一把拿过了装着白葡萄酒的酒杯。
“呜——”
夫人发出一声难受的哽咽,还来不及坐下就一饮而尽。
一滴漏掉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未至下颌就被夫人的舌头卷入了口中。
“咳啊——thanks,wine,wine,wine……”
爱默生夫人砸吧了两下嘴唇,她皱紧了眉头,眼神转向了安德鲁端上的那盘炸鱼薯条。
“克莱尔,还是把它扔了吧,实在是太咸了。还有……安德鲁说什么?他要去做蛋糕,不不不!快派人跟着他!我可不想吃到肥皂做成的奶油。”
原来不是why是wine,真是虚惊一场。
多里安在心里舒缓了一口气,好歹夫人没有看见,他放心地收起了手心的火焰。
“好的,夫人。”
克莱尔的声音在多里安的前方响起,很缓,很慢,带着颤抖和迟疑。
多里安心里的石头再次提了起来,他猛然看向夫人身边的克莱尔,正巧对上了那双盈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我该怎么解释呢?我该怎么编织谎言呢……干脆全杀掉好了,反正有萨麦尔可以推卸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