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岑淑慎甚至能看到她斑驳的面庞和通红的眼圈。
是江秀秀。
她那张瓜子脸像纸一样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在岑淑慎和岑妈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时，江秀秀也看见了她们，她的步伐顿了一下，硬挤出来一个笑容：“舒舒，何姐，真巧……哦对，舒舒发热了是吧，有没有好一点？”
岑妈捏了捏岑淑慎的手：“感冒发烧嘛，总要有个时间恢复的……”
“嗯，好好休息，我还有点事，我就……”江秀秀简单寒暄几句，拔腿就想走，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目光凝在岑妈领口的位置，“何姐，你是不是，医院上班……”
“是啊，江老师，您是——”
*
县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内科。
“事情就是这样，他才八岁……”
“他本来只是支原体肺炎，后来凝血检查做到一个什么二聚体高，医生说可能是栓塞，都检查过了，就要开始治疗了，今天凌晨突然说是脑梗，就是中风，手术是成功了……可是，可是他才八岁啊，八岁就中风了，以后真的会好嘛……”江秀秀瞧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呜哭。
“我知道有时候医生说的话不可信，他们也只是宽慰我，说他以后能正常生活，可是……我不是没念过书，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一场多严重的病，又也许会留下不知凡几的后遗症呢？也许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和平常的小孩子一样跑跑跳跳玩闹了……我……”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我想听实话，何姐你不要瞒着我……”江秀秀执着地盯着岑妈，岑妈被她盯得有些无措，几次斟酌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岑淑慎一眼看出妈妈的手足无措，先开口了，“江老师，我妈妈也就是一个普通医生，况且她是皮肤科的，隔行如隔山啊江老师，您问我妈妈，她一是专业不对口，二则不了解您儿子的具体情况，很难随意承诺一个答案……”
“后面恢复怎么样，谁都很难回答，也许医生只能告诉你，手术很成功，但到底预后怎么样，跟脑梗的位置，面积，救治时间，年龄，基础疾病都有关系，您儿子这么年轻，又及时地得到了救治，家人又这么爱他，可能短时间内和普通的小孩子相比稍微稍微会脆一点，但是他的大脑也许还会继续发育，我相信最终所有伤口都会愈合的。”
她和江秀秀私交不错，亦师亦友，贸然插话也并不算非常冒犯。
岑淑慎讲的过程中，岑妈一直拿很奇异的眼神瞧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女儿。
“江老师，你是妈妈，你不能垮掉。”岑淑慎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江秀秀，加重了些语气。
江秀秀魂不守舍地蠕动片刻嘴唇，什么也没说。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拎着袋子快步走过来，匆匆冲岑妈点了点头示意，把江秀秀揽进自己怀里，他头发翘得不成样子，脸上有细碎的胡茬，眼圈乌黑，但声音能听得出来刻意放柔了，“好了，不是没事嘛，别哭了，你学生都在呢，我给你买了奶茶。”
他一边像哄小孩一样拍江秀秀的背，一边甚至能默不作声地给岑淑慎也递了一杯，岑淑慎条件反射地接过，懵懵的：“谢谢谢师公？”
男人一愣，然后冲她点了点头。
江秀秀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学生也在，愣是把男人推了开来，摸了摸岑淑慎的头发，“啊，当老师真好，小孩子真可爱，舒舒，你尤其可爱。”
岑淑慎被她说得有点脸红，不知所措地望向岑妈，岑妈只知道看着她笑。
“谢谢舒舒开解我，下次老师请你吃饭。”江秀秀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转向岑妈，脸上带了几分歉意，“何姐，实在是抱歉……”
岑妈摇了摇头：“江老师哪里的话，都是当父母的，我完全能理解。”
江秀秀捏了捏岑淑慎的脸：“舒舒再见，病好了老师给你开小课。”
岑淑慎：“……”谢谢，不必，告辞。
*
车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岑妈安静地开车，岑淑慎四仰八叉地躺在副驾驶，岑妈嘴里突然蹦出来一句。
“舒舒，你以后想当医生？”
“啊？”
岑淑慎茫然地睁开眼。
“舒舒长大了，大家都很喜欢舒舒，我真的很高兴。”岑妈自顾自讲下去，“你高三了，我觉得我是要跟你讲讲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说实话，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是完全明白……”
“就讲一小部分吧。”
“那天你看了秦明法医说想当法医，可是真实的法医永远不像电视剧里那么酷，更多的时候是写材料写材料写报告写报告，和缠人的家属社交沟通，尸体上的巨人观、蛆虫和恐怖的味道会让你望而却步，当然我不是说不让你去当法医，我只是说，不要只看到一个职业光鲜亮丽的地方；你刚才给江老师解释得很好，也许你能成为一个很棒的医生，但是当医生不只是电视剧里的光鲜亮丽，不够完善的医疗体制，医患之间对立的关系，外行领导内行的痛苦，加不完的夜班……当然你要是学皮肤科还是很好的，至少没有夜班上……”
“当医生很忙，妈妈并不是非常支持你学医，但是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永远会支持你。只是千万不要只是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便去艳羡另一片天空。读高中不轻松，等你踏入社会也许也不轻松……”
“有些老师会说，考上大学就轻松了，有些家长会说，长大了就轻松了，妈妈要告诉你，不。”
“轻松地活着，其实是人生很难达到的一个状态，爸爸妈妈当然愿意努力为你撑起一片天，可是这个天迟早要你自己去面对。”
“……”
“妈妈……”
在彻底陷入绵软的被子前，岑淑慎只记得岑妈很温柔地给她掖好被子，“舒舒，虽然未来的人生要你自己面对，但是在妈妈这里，你多大都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