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符昭信派人回河西大寨,与柴荣取得联系,双方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相约会面。
朝邑县西北十里有一处城隍庙,平日里偶有百姓前往祭拜。
如今蒲州兵戈四起,香火少了许多,较为清静,也不受叛军骚扰,朱秀便将此处定为见面地点。
到了约定日,朱秀和赵匡胤,随符昭信李重进等人如约而至。
几人扮作行脚商,乘坐骡车而来,倒也不惹人瞩目。
虓虎营军士和符昭信手下的人四散在城隍庙周围,时刻保持警惕。
这里地势高阔,庙宇背后是一片黄土塬,零星几棵柏杨分布黄土丘上。
方圆数里若有异动,在城隍庙外便可清楚看见,不会有被埋伏袭击的可能。
拴好骡车,朱秀等人进庙宇转悠一圈,施了些钱币,在庙外寻了处露天茶铺坐下。
史向文体貌特异,这次接头朱秀没带他,让他留在镇上等候。
经营茶肆的老伯送来四个土碗和一大壶凉茶,朱秀摆开碗各自倒满。
李重进双手捧着土碗,肿胀的嘴巴咕哝一声“多谢兄弟”,而后咕嘟大喝几口,畅快地舒口气。
“李大哥客气。”朱秀露出和善笑容。
赵匡胤嘴角划过些讥诮,端起碗喝了口。
李重进斜瞅着他,“嘭”地搁下碗,含糊不清地怒道:“赵大耳你什么意思?老子最讨厌你这副冷嘲热讽的嘴脸!有什么话敞明了说!”
赵匡胤放下碗,淡笑道:“从黑大王口中听到‘多谢’二字,赵某深感惊讶,有些感慨罢了!”
李重进瞪眼道:“感慨什么?”
赵匡胤叹道:“不打不相识,不打不识相!”
符昭信刚端碗喝了口,被茶水呛到,连连抚胸咳嗽,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无奈。
李重进怔了怔,反应过来,攥紧老拳愤怒道:“赵大耳,你休要逞口舌之利!老子的确不是史大郎的对手,但对付你,哼~绰绰有余!”
“还请李兄划下道来,某接招便是!”赵匡胤同样不甘示弱,冷笑着一抱拳头。
眼看这黑白双煞目光对碰间激起火星,朱秀赶紧打圆场道:“二位大哥切莫冲动!还请消消气!二位大哥皆是天雄军麾下,还请顾念袍泽之谊!待会柴帅到来,看到二位大打出手,会如何想?二位也不想在柴帅面前失了礼数吧?”
赵匡胤和李重进相互怒视,又重重哼了声错开目光。
朱秀松口气,符昭信对他投去感激眼神。
自从半月前,李重进被史向文打晕后,备受打击,自闭了许久。
李重进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舅舅郭威也亲口称赞他“世之虎将”。
可为何到了史向文面前,却猛虎变病猫。
李重进不服气,非要让史向文和他堂堂正正再打一场。
朱秀撮合了这场对局。
情况比上次好了许多,李重进在摈除轻敌心态后,功夫有所涨进,缠着史向文打了百八十招。
最后弄得史向文烦躁不堪,差点忘记了朱秀不可伤人的叮嘱,一记重拳将李重进二次打晕。
醒来后,李重进没再找麻烦,也不恼怒,反而欣喜若狂,对史向文和朱秀格外客气。
按照李重进的说法,他终于找到了令他仰视的对手,此生攀登的目标....
好一个中二热血大龄单身男青年,要不是看他脑子还算正常,朱秀差点以为这家伙被打傻了。
如此一来,李重进的确算是“不打不识相”,两顿暴揍教会他做人的道理,让他知道黑大王也有踢铁板的时候。
史向文只听朱秀的话,也只有朱秀才能与他正常沟通,这一点让李重进非常佩服。
他一改以往轻慢文士的态度,对朱秀客客气气,兄弟长兄弟短叫得好不亲热。
李重进愿意放下成见和误会,主动交好,朱秀当然乐见其成。
真聊到一块才发现,两人颇有几分臭味相投,相见恨晚之意。
李重进想拉着朱秀结八拜之交,可是考虑到他的身份和将来的前景,朱秀婉拒了,义正辞严的说:“一世人两兄弟,何须拘泥于虚礼?”
此话深得李重进之心,激动地大呼知己。
李重进与朱秀打得火热,跟赵匡胤却有几分不对付。
李重进性子浮躁,风风火火胡闹折腾,赵匡胤沉稳从容,两人性格相悖,看彼此都有些不顺眼。
又都是习武之人,上次交手因为史向文阻拦没有分出胜负,各自心中都憋着一股火气和战意。
李重进时常找茬吵架,赵匡胤针锋相对,俩人又动手较量过几次,还是不分高下。
越是如此,二人也越想攒一股劲,争取下次彻底战胜对方。
两头都是大哥,朱秀对此表示很无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好在两人吵归吵,打归打,都知道分寸,一不动兵器,二不下死手,纯粹拳脚较量。
李重进鼻青脸肿,赵匡胤跛脚折胳膊,半月下来就没消停过。
今日若非出门在外,等候柴荣到来,只怕连朱秀也劝不住,先打过一场再说。
城隍庙前,四名大汉驾马赶到,领头之人赫然是张永德,却不见柴荣踪影。
张永德四处望望,直奔茶铺而来。
正午过后,庙宇附近冷冷清清,沿途行人较少,偶有挑货的小贩一路走一路吆喝。
朱秀等人看见张永德赶来,急忙起身走到茶铺外迎接。
张永德飞身下马,抱拳道:“见过符军使、李兄!”谷
符昭信刚要开口,李重进抢先一步急吼吼地道:“表弟人呢?”
张永德道:“今日有战事,柴帅要配合大军行动,无法赴约,便派我先来与你们见面。”
“有仗打?”李重进两眼冒光。
张永德点点头,没有多言,目光朝赵匡胤和朱秀望去。
赵匡胤抱拳道:“没想到开封一别,已有近一年之久!抱一兄,别来无恙!”
张永德道:“岐州、华州两场战事的消息传来,我们才知道你在彰义军中。久久探听不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在途中遇险。赵老将军数次遣人来询问你的下落,柴帅担心令尊心忧,一直隐瞒。还是尽快想办法托人送家书回去,也好让令尊安心。”
赵匡胤惭愧道:“此事是某考虑不周,让柴帅和抱一兄多费心了。”
两人相视而笑,颇有几分顾念彼此,心心相印之感。
朱秀眼睛在二人间来回打转,莫名觉得一阵恶寒。
这两个家伙,当真是基情满满,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重进拉了拉张永德,嘀咕道:“怎么,你跟赵大耳很熟?这厮一脸奸相,不是好人!”
张永德怔了怔,不知道赵匡胤去了一趟泾州,怎么多了个赵大耳的诨号,轻声道:“赵兄入天雄军已快两年,柴帅对他颇为信任欣赏,某与他相处后也觉得十分投缘。”
“嘁~”李重进撇撇嘴,没有再问。
张永德和李重进相识于少年之时,彼此熟识,相处还算融洽。
张永德知道李重进的脾气,瞧他满脸不屑的样子,就知道他跟赵匡胤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张大哥!好久不见,小弟甚是想念!”朱秀见张永德似乎没瞧见他,主动凑上前,觍着脸揖礼,还用力挤挤眼睛,弄出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想想光行礼好像不足以表达自己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喜悦,朱秀跨前一步,用力抱住张永德,双手在他后背拍了拍:“小弟对张大哥的思念之情,倾渭河之水也难以诉尽啊....”
张永德本就是天生冷淡脸,又因恼怒于朱秀不打招呼偷跑到泾州,一躲近两年,存心想教训他一番,这才故意视而不见。
没想到朱秀倒是一点不见外,见面就抱了上来,搞得他有火没处撒。
张永德身子有些僵硬,双手张开十分无措,冷脸颤了颤有些许尴尬。
朱秀偷笑,对付张永德这样严肃方正的正经人,就是要搞些不正经的手段。
两年时间,朱秀个头长高了许多,比起身量高大的张永德却仍差半个多脑袋,身子也单薄不少。
“张大哥的身材还是如此壮硕健美,小弟不禁想起了当年在沧州城,张大哥带我共乘一骑时的情景....”
朱秀满脸谄笑,拍拍张永德的胸脯,又轻捏他粗壮的臂膀,羡慕又感慨。
张永德生平最厌恶有龙阳之好者,最忍受不了男子之间太过亲密,当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角抽搐强笑道:“你离开沧州后,下落不明,柴帅四处打听都找不到你的踪迹,后来才知你到了泾州....我们还是进茶铺坐下谈吧,免得惹人注意!”
张永德朝诸人抱拳,从朱秀身边跨过,逃也似的奔进茶铺。
朱秀咧嘴暗笑,这家伙还想跟自己来个下马威,小心思早就被他看穿。
茶铺内,众人围坐在桌子旁,张永德连喝几口凉茶水,才将身上的恶寒感驱散。
“七日前,郭帅接到岐州急报,伪蜀国主孟昶发兵五万,欲有攻散关之意。郭帅担心蒲州战事久拖不决,蜀军会趁机进犯,给李守贞苟延残喘之机。
召集众将商议后,决定尽快攻城。前日组织强攻,李守贞亲自登上蒲州城头,叛军士气高涨,顽强抵抗,我军损失惨重。昨日又攻,竟然折了神捷军都指挥使、镇国军节度副使两员大将,云梯、冲车等器械也受损严重,军中士气受挫....
今日郭帅下令砍伐树木赶制攻城器械,全军退守大寨休整,郭帅和柴帅还有魏先生,乘船沿河南下,勘察地形,寻找破城之法....”
张永德语气凝重,蒲州城的战事比预想中的还要困难。
李重进拍桌子喝道:“蒲州城再高大险固,还能比得上开封城?当年随先帝和舅舅攻开封,老子也是第一个打上城头的!下次进攻我定要参加,亲率一军,就不信打不破这蒲州!”
赵匡胤淡淡地道:“当年晋帝被契丹人掳走,开封城内只剩些留守的契丹兵将,和一帮对契丹人奴颜屈膝的残兵败将,军无战心。先帝从太原南下,席卷中原,声威盖天,打一个风雨飘摇的开封城,自然不在话下。”
李重进瞪眼怒道:“赵大耳你什么意思?怀疑老子当年立下的功劳?”
赵匡胤淡笑道:“李兄当年英勇登城,战后被先帝金口嘉奖,授禁军都虞候之职。按理说,李兄两年多前就已经当上都虞候,可为何如今却只是在天雄军中做个小小的指挥使?别人都是官越当越大,唯独李兄越做越小,真是天下罕有....”
李重进咬牙攥拳,满脸羞恼。
赵匡胤故作恍然似地笑道:“想起来了,后来听说李兄有一次入宫当值时,因为宿醉未醒,竟然迷迷糊糊闯进一位妃嫔的寝殿内....先帝看在郭帅的面子上,本想斥责一番就算了,可惜郭帅治军严谨,上奏请求罢免李兄一切职务,又在大理寺关了三月才放出....呵呵,此事也在开封传为一时佳话,人人皆称郭帅公私分明!”
李重进一张黑脸犹如烧红的炭,恶狠狠地盯紧赵匡胤。
张永德和符昭信强忍住笑,此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朱秀倒是头次听闻,没想到李重进还有如此生猛的过往,当差之时喝醉酒,还冒失闯入后宫。
要换做别人,只怕脑袋早就搬了家。
“赵大耳!老子要跟你决一死战!”李重进怒不可遏。
赵匡胤冷冷道:“等平叛结束,某定当奉陪!”
李重进怒道:“老子这就回去,向郭帅请命,率军攻城!你可敢跟老子比比,看谁先攻上蒲州城头?”
“哼!~有何不敢!”赵匡胤毫不示弱。
符昭信头疼似地扶额,张永德惊讶地看看二人,瞧这副架势,两人颇有些水火不容之意。
朱秀知道,赵匡胤肯定是听到了先前李重进对张永德说他坏话,这才反唇相讥。
说来也怪,赵匡胤脾气还算温厚,对人也比较宽容,唯独跟李重进针尖对麦芒。
朱秀赶紧做起了和事佬:“两位大哥切莫冲动,此地还在李守贞掌控下,我们会面叙谈还是低调谨慎为好,以免惹人瞩目。就算两位大哥要比武较量,也应该等正事做完以后再说。”
符昭信笑道:“不错,先谈正事。”
“哼!~”
二人互相怒瞪一眼,各自坐下。
张永德叹口气,往后这俩人同在天雄军麾下,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