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符六年,二月廿一,清晨。
京城外城,名为墩叙巷的冷清胡同中。
少年何四陪着父亲坐在家门口的条凳上,二人皆是一言不发。
一人静坐,一人饮酒。
两人好像约好似的,何四每每想要张口,父亲就仰头牛饮一口烧刀子。
仿佛那一口割喉的烈酒,能同时堵住两个人的嘴。
何四当然知道父亲在烦闷什么。
父亲何淼,诨名何三水,今年四十有六了,是一名刽子手。
毫不夸张地说,即便在整座京城的刽子手中,他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
只是此时父亲的脸上没有一点刽子手的凶煞,整个人恹恹的。
昨日出红差。
何四眼见他斩首了山南道反贼头目之一的康显兵。
不得不说,父亲的刀法是真的好,也是真的快。
在斩首之后,父亲按照行规,当即离场,不做停留。
可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出好远,围观的百姓却是发出惊呼。
“活见鬼了!”
“人头张嘴了!”
“他在说话!”
……
父亲闻声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康显兵的人头嘴巴一张一合,面目狰狞,似在叱骂。
过了好几息,那人头虽然不再张嘴,却也死死盯着父亲,死不瞑目。
刽子手行当里有条不回头的规矩,如若违背就可能会被亡魂上身。
父亲何三水顿时如堕冰窖,遍体生寒,拔腿就走。
按照规矩将行刑用的鬼头刀供奉回了城东城隍庙,虽然心中惴惴难安,却也只得硬扛。
昨日同行的一位已经金盆洗手的老资历听说此事后,专门寻父亲喝酒去。
并安慰道:“人头张嘴而已,这不是常见之事,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就如蛇被砍得只剩下头依旧可以张嘴咬人,田鸡被扒了皮还可以蹦跶,鲫鱼被开膛破肚还可以在油锅里挣扎,不足为奇。”
何三水几大白下肚,登时就血气上涌、肆无忌惮。
可是到了半夜,还是不免做了噩梦,梦到康显兵提头索命而来。
他明知道是在做梦,可酒劲在身,任他在梦里嘶吼挣扎、歇斯底里都醒不过来,显然是遭了梦魇。
今早呆傻傻地在门口坐了一早上也没能缓过神来。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刽子手这行当有三个大规矩:杀人不过百、杀完不回头、使刀不磨刀。
这三大规矩,不能破,否则易遭天谴,断子绝孙。
何三水到去年为止已经杀了九十个人了,本来打算在今年冬天向衙门请辞,一年时间,想来也不会杀到九十九人。
可谁曾想,去年一年山南造反,各地纷纷揭竿响应,反军一路打到京畿口。
虽然最后平叛成功,可大逆罪人总是要判决的不是?
大小头目牵头曳足,一路押解到京城,排着队、挨着个,在菜市口一一斩首示众,几位贼首更是凌迟处死、株连三族。
何三水连日来已经砍了九个鲜活的脑袋了,刚好满九十九个。
这时候过继而来的大女儿何花走到门前,轻轻叫了声“爹”。
正在出神的何三水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吓了一跳,心中兀得一悸,瞬间冷汗涔涔。
何三水“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
这个恹恹的男人连日来已经砍了九个鲜活的脑袋了,浑身忽得迸发出血腥暴戾之气,一个瞪眼就将女儿给吓得脸色微白。
何花踉跄退后几步,惊慌失措。
倒不是她胆小,而是何三水名声在外,
出了这条刽子手扎堆的墩叙巷,他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
何四依旧坐着,只是伸手,拉住了父亲的袖子。
对于他身上的杀气却无半点不适。
他跟着父亲学刀有八年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何三水回过神来,收敛煞气,板着脸面问道:“什么事?”
何花结结巴巴道:“娘说外面冷,叫你们进屋上炕聊。”
“知道了。”
何三水嘴上答应,却是坐回原位,没好气道:“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何四朝着姐姐使了个眼神。
何花小脸发白,一言不发,老实退回房中。
何四这才无奈道:“爹,你老对我姐这么凶做什么?”
何三水怒目横睁,反问道:“怎么,凶不得吗?”
何四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收收脾气?我姐都怕死你了。”
何三水不屑道:“这是我女儿,自己人,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这要是儿媳妇,那就是半个外人,我指着她老了服侍我,我就得客客气气的。”
何四听出父亲意有所指,揣着明白装糊涂。
何花不是父母亲生,乃是自己小时候从别家过继来的,一开始就说好了给自己做待年媳,也就是童养媳。
毕竟刽子手行当本就损阴德,少有女子愿意嫁给刽子手这等血煞之人,所以大多数刽子手都是鳏居至死。
父亲何三水也险些不能例外,最后为了传宗接代,娶了一个瞽目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也就是自己的母亲。
如今自己一家五口,自己是父母亲生不假,但两个姐姐对父亲而言却都是血缘上的外人。
何四话锋一转,问道:“爹,我今天能去看你行刑吗?”
早十日衙门就传来消息,今日午时三刻,反军贼首之一的赫连镛,于菜市口凌迟三千六百刀,行刑人正是父亲何三水。
凌迟,历朝历代都是极刑。
最少是切八刀,先切头面,然后是手足,再是胸腹,最后枭首。
极数是三千六百刀,所谓天饶一刀,地饶一刀,皇帝饶一刀,以示仁慈,所以凌迟最多便是三千五百九十七刀。
离朝建国百年,能享受极刑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前朝喜帝的贴身太监鞠玉盛,另一位便是这位声名赫赫的赫连镛了。
赫连镛不是叛军之首,为首的还有一位孟钊,只判了凌迟五百刀。
他赫连镛之所以能受此“殊荣”,纯粹是因为他嘴臭。
在刑部大狱中,将大离朝的皇室宗谱尽数詈辱了个遍。
凌迟要求刽子手的技艺极其高明,刀数少于五百的,须得在最后一刀的时候取犯人性命,过早的了结犯人性命竟算是一种渎职。
刀数过千的,则要分多日行刑,若是犯人在头三天里就经受不住死了,连带刽子手也是要遭罪的。
何三水今日即将打破行里“杀人不过百”的规矩,又是最为残忍和考校技术的凌迟极刑。
可想而知,今日,对于他这个行刑人来说也是一场不小的劫难与煎熬。
何三水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凌迟也是你小孩子能看的?”
何四不服气道:“我哪儿小了,我明年就该束发了,你们催我成亲的时候还总说我老大不小了呢,怎么我要去看个凌迟你偏就不许了,嫌我年纪小?”
何三水一时语塞,却强横道:“不行就是不行,今天是你生辰,休要见血腥。”
何四不满道:“你们还记得今天是我生辰啊,我娘就给我滚了两个鸡蛋。”
何三水教训道:“不三不四,懂不懂?”
三同散,四同死,谐音都不吉利。
刽子手是捞阴门的行当,忌讳这些。
他忽然好想反问一句,“那你还给我取名叫何四?”
当然他忍住了,只是故意插科打诨而已,想让父亲放松些。
何三水掏出一小吊铜板,大概有五十文,扔给何四,不耐烦道:“滚吧,出去吃碗长寿面,回来接着练刀,手艺不能落下,剩下的钱你自己打算,买点蜜饯果脯或者饽饽都好。”
何四收下铜板,装作没心没肺地笑道:“谢谢爹,那我可要去德誉斋了。”
德誉斋是京城老字号,味道如何暂且不表,价钱却是真不便宜。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何三水将手中最后一口烧刀子饮尽。
心情依旧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