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堕龙
作者:万象澄澈   肆刀行最新章节     
    白龙怒目圆睁,似是感到生死一线的胁迫。
    刘传玉手中大辟微微颤动,假手于人者,其实没有太多自主。
    千钧一发之际,虫楼之上,陈符生看向于持,仍是不急不缓问道:“小翼王,船到江心补漏迟,你真有把握援不逾时?还是打算彻底袖手旁观?”
    于持听到陈符生从始至终唤自己为“小翼王”,面色稍有动容,单手握住身前阑干,说道:“来得及……只要我想。”
    比起那些生而知之的宿慧转世,于持这种有过红尘炼心的,即便只是大梦一场,也只算得染旧作新,不是自觉醒计,就重打鼓、另开张的一刀切。
    这也是从今日初见开始,陈符生就一反随性之态,一直以各种仙凡隔世、黍离麦秀等言语刺痛于持的原因。
    陈符生怕陈含玉摇身一变成了数典忘祖的谪仙人,对待于持,虽然态度不同,但如法炮制,一般处置。
    这便是陈符生为什么要将本该宿慧觉醒的于持继续坐困六年的原因。
    于持命途多舛,辗转诸多牢狱之中,无一例外不见天日,期间日日凌迟,单日一刀,双日两刀。
    切肤之痛,刻骨铭心;国仇家恨,更不能忘。
    射摩蠕蠕此刻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所隔甚远,其实也完全看不清的王翡。
    之前所请就全仗他一人了,射摩蠕蠕心里天真却笃定,即便都是谪仙人,也总该讲究一个近水楼台吧?
    刘传玉手中大辟斩落,白龙怒吼失了黄钟大吕的正大、高妙,徒有外厉内荏。
    电光石火,于持捏碎了手中阑干,终于陈符生没跳楼,他却是一跃而下。
    不过王翡早就警惕着这位并非同道的“道友”。
    见他这时才从天而降,在这间不容发时,结局自是鞭长莫及的,心知他无非是自欺欺人,了却心中一点儿执妄罢了。
    那就心照不宣,王翡也乐意配合,助其解脱虎项金铃。
    两人对上一掌,王翡面上笑意全无,徒留一脸错愕。
    不是!你怎么还出死力打我呢?
    来不及说道什么,王翡就好似一根生桩被于持坠落的巨力砸入地底。
    王翡入土为安之时,刘传玉手中大辟也是舞动,重重叠叠、密密匝匝的刀罡浮现,平原化作沧海,淹没那条金庚白龙。
    一时复刻何肆曾经折江斩龙的那一幕,刀还是人屠一脉的刀,龙还是那条白龙。
    有心之人各自使力,各显神通,岂止项真、章凝、英野、白羽流星几位,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炸出不知多少大手子。
    各种气象乱成一锅粥,不是混为一谈,而是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气机浮天似海的平原顷刻间又是裂变作深谷。
    各人各自随波沈浮,皆是被浩浩汤汤的气机荡开,直到横无际涯的刀罡将要散去。
    玄龙城雄伟恢宏异常,又与国本根基相连,自然八风不动,而那百丈高的虫楼却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依旧有不少四品大宗师乃至一个三品武人现身维稳,纷纷拱卫大君射摩蠕蠕。
    但先人一步的还是一手搂着女儿塔娜,一手抱着阏氏乌日娜的贡真部主君息长川,他瞬息站在虫楼顶端宝刹,仅是提膝顶着射摩蠕蠕后腰不让其倒飞出去。
    息长川本来还想顾及一下二圣之一的陈符生的,却是没想到他更加机敏,先一步伸手扯住了他的皮袄,整个人虽然飘摇,却是没有跌下虫楼。
    看着那些分明只慢了一步,关键时刻却咫尺天涯的护卫之人,息长川摇摇头,真是全靠同仁衬托啊,瞧这一个个的护卫不力的,这下就更没人挑他战中脱阵的理了。
    陈符生很快踉跄站直,正了正衣冠,只是他头戴的毡帽已经被风刮没了。
    头上只有不长不短的三寸散发。
    今年五月他在黎谷被俘之时,有部族得意忘形,为了折辱这位大离天子,直接将他剃了光头,取了个“摩豁儿”的名字,意为秃厮,最后还亲提去了白羽王大阏氏的帐中作奴隶。
    射摩蠕蠕现在想来还是一阵后怕,那时刘喜宁的武功虽已尽废,但陈符生却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三品精熟武人,料想他修行至今,从未出过手,也就一丝一毫气象不外露,那时候他要是暴起伤人,杀了大阏氏和晚上钻大阏氏帐子的射摩蠕蠕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陈符生以五指为梳,捋了捋油润并结的头发,对着息长川笑道:“翕侯,那个,我帽子掉了,这大冷天的,吹风头疼,能帮忙拾一下吗?”
    息长川只是摇了摇头。
    一头彩绳小辫子的女娃儿塔娜没说什么,她才学中州话不久,听得大懂,却不会说。
    塔娜只着陈符生,睫毛忽闪忽闪的,莫名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貂绒帽子,遗憾却是小了些。
    陈符生见状,了然少女心性,论心自当感激,半点不觉如今龙游浅水的处境羞耻,反倒弯腰,对着塔娜报以微笑。
    塔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这个大离的龙。
    射摩蠕蠕年岁已高,被气机掀了个七荤八素,好容易站稳脚跟,息长川才收了膝盖。
    射摩蠕蠕方才缓神,也不多言,立刻颤巍巍跑到阑干前,双手把住,探出身去,迫切地想要看到结果。
    陈符生对着塔娜眨眨眼,转身也是近前,伸手抓住射摩蠕蠕的腰间镶嵌金银、宝石的蹀躞腰带,轻声道:“一把年纪了,悠着点,虽然有不少护卫看着,但也小心别坠下楼去。”
    射摩蠕蠕只等尘埃落定,一言不发。
    陈符生又是借机促狭道:“大君刚才不是嘴硬说这是金翼与炎离的国运之争嘛?那你又想迫切一睹什么呢?”
    射摩蠕蠕自掌嘴巴,只得缩回身子,叹服道:“若论养气功夫,我不如你。”
    陈符生一笑置之,“木已成舟,米已成炊,急有什么用?”
    射摩蠕蠕想要借炎离气运斩白龙,孵黑龙,再用生克之法,顺应天命五行学说,以火克金,以水克火。
    总之是个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之后大端入主中原,在许已经敌体难分的翼朝半壁江山又如何?
    盘算虽妙,却也怕离朝势头太过,伤及黑龙,或者干脆白龙黑龙一尸两命。
    息长川所视不是这两个肉眼凡胎可以比拟的,见局势已定,不作无意围观,直接携妻女闪身而去。
    渜水旁,匝地烟尘混合冰凌,一点点下沉,气象纷纭各自逸散,精气归天。
    好似混沌之初,开天辟地。
    地上的人已经可以看清局面,虫楼之上却还云遮雾绕。
    这条绵延千里的渜水多出改道,遥想明年雨季,在玄龙城外百里之地,就该途径一处无涯的大湖了。
    王翡扫尽掩土而出,满身狼狈,先是忿忿怒视于持一眼,低头就见和自己窝在一起的白龙,曳尾泥涂,气息奄奄。
    四肢、龙角尽是被完全削去,好似泥鳅狗子一般。
    眼见白龙已成堕龙,空有龙性、龙运、龙骨,却无龙形、龙命、龙相。
    只能苟延淤泥之中,仰首望天。
    王翡咬牙切齿,一时不知道看向刘传玉还是于持。
    但不管看向谁,都只得问一句,“你干了什么?”
    分明是亡国灭种无解之仇,金翼炎离势不两立的局面,刘传玉要屠金庚白龙,于持不管是作为小翼王,还是那谪仙人,只能是式遏寇虐或者顺势而为,绝无折中的可能。
    是自己临时起意的变卦阻拦让刘传玉有了顾虑?
    可那袁饲龙明明也出言喝止了啊,为何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为什么总感觉自己成了他们联手戏耍的对象?
    彼其娘之!
    这种感觉简直比直接被李且来打杀了还要折磨!
    他王翡什么时候成了这等愚戏之人了?
    刘传玉毫不犹疑,手中烧火棍直接炸开,方才已经趁机消化大半,现将所剩不多的炎离气运一股脑舍了,化作漫天火树银花,只为一个播糠眯目。
    再澄清之后,场间哪还有刘传玉、章凝、项真的身形?
    虫楼之上传出陈符生的哈哈大笑,恣肆无忌!
    于持站立不动,白龙被斩斫下的四肢早已无形。
    炎离气运灼烧金翼,好似猛火炼金,天上忽然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其中混杂如盐似雪般的金庚之气,纷纷涌入于持这个小翼王体内。
    好似翼朝龙气受肉一般,成为一个亡国活社。
    王翡浑身颤抖,指着于持,滑稽得好像老父侯元之附体一般,戟指怒目道:“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
    于持面挂讥笑,目光如冰,“于情于理,得两种结果,皆是双赢,都该叫你得偿所愿,偏偏我见不得你好过,竖子不足与谋,何况是浊山一脉的臭虫?!”
    话虽如此,于持却是自知,自己不过是扯了化外恩怨作借口,好遮掩自己的意气用事罢了。
    车骑大将军英野见状,错愕一瞬,当即毫不犹豫,转身往南掠去。
    不管一场闹剧如何收尾,大君射摩蠕蠕早早交待他统领两部大军多方布置,横拦竖挡,堵死章凝与刘喜宁的退路。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只管叫人来得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