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兰斯王都,金碧辉煌的王宫内,气氛有些压抑。菲利普六世正抚摸着他圆滚滚的肚皮,坐在黄金打造的王座上唉声叹气。
莱特商会的会长罗德尼马上要第三次来王宫拜访他了。那个身穿浅蓝色礼服的矮小老人,总会带着恭敬的态度和一张阴沉的脸,以及那把菲利普四世赐予他的装饰长剑,直挺挺地站在胖乎乎的国王陛下面前,纹丝不动,肃穆无言。上至朝臣下至卫兵,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睚眦必报的精明老头不会毫无目的地来王宫里做客。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他是个商人,极其富有且唯利是图的商人,绝不会像一般贵族那样被几句敷衍的承诺轻易打发。
能被允许携带武器面见至高无上的国王,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而唯一一位没有贵族头衔且拥有此权利的人便是罗德尼。因为兰斯近四成税收都和莱特商会这庞然大物有关,所以先王给予商会会长某些特权,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王宫里的陈设富丽堂皇,穹顶上绘制着精美华丽的花纹与英雄凯旋的油画。价值连城的彩绘花瓶和散发着玫瑰花香的宝石灯座等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为略显压抑的王宫增添了不少浪漫气息。菲利普六世瞥了一眼场下正窃窃私语的朝臣们,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不喜欢罗德尼,也不愿意腾出宝贵的下午茶时间穿戴正装来王宫主厅接见那个不受贵族欢迎的老头,只是他没有选择。骑士和士兵们需要军费来维护武器,北方的边境城市需要加固城墙来提防蠢蠢欲动的塞连人,而菲利普六世和其他王室成员也不想告别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不管是稳定的税收还是额外的黑金,金币这东西总是多多益善。所以哪怕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他也还是提前到场,等待着罗西尼到来。
不巧的是,罗西尼也并不喜欢菲利普六世。现任国王的祖父也许还勉强算是位节俭而谦逊的贤王,但菲利普六世显然不是。当罗西尼信步进入主厅,走过一个个偏厅门前时,便开始皱眉了。他的余光扫过各种闪闪发亮的珍宝与华丽非凡的饰品——那些最精致的玩意都是全新的,由此可见菲利普六世平日里过着怎样挥霍无度的生活。
“陛下,我请求您的协助。”罗德尼在王座前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没有下跪,微微躬身便算是行了礼,“您是兰斯的最高统治者,睿智而贤明的王国守护者。我以一个经历丧子之痛的可怜父亲的身份,请求您派人去塞纳调查近期有哪些危险的亡命之徒出没。”
虽然罗德尼只是一介商人,但他对国王表现出的尊敬也仅限于口头上,甚至语气中还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也难怪,年轻的菲利普六世没什么政治和军事头脑,对于头戴王冠的命运既毫无选择,也毫无兴趣,更毫无热情,他在成为国王前先成为了一位在艺术领域颇有名气的庸才。由于长期耳濡目染种种堕落的生活,并过早地沉湎于此,他在多数时候都精神恍惚,喜怒无常,没什么分辨善恶是非的能力。所以对他没什么期待的罗德尼自然也不会表现得太客气。
“这是当然,当然…”菲利普六世心不在焉地说道:“兰斯不会容忍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徒逍遥法外,他会受到审判的,我保证。”
罗德尼脸色阴沉,眼中痛苦而愤慨的火光让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们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脚跟。
“是一群人!不是一个!”罗德尼厉声说:“你压根就没看完我的信。我的儿子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暗杀,而不是什么狗屁意外!与吾儿同行的有五十多人,都是退役老兵组成的精锐护卫!即使他们遭到一支百人规模的正规军的围攻,至少也能拼命把我儿子送到安全地带。但他们都死了!一击毙命!对手是一群狡猾的专业刺客!你要拿什么来保证他们会受到审判?某首蹩脚的十四行诗吗?”
“无礼!无所不知的陛下早已知晓了凶手的身份,只是…只是不便于公开消息罢了!”一个相貌丑陋的弄臣瞪了罗德尼一会,十分肯定地说道。
“什么?是这样吗?被我戳中了痛处,才急着反驳是吗?”罗德尼冲弄臣狠狠啐了口痰,“只会摇唇鼓舌的哈巴狗什么时候也配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你以为陛下会因为你不适时宜的勇敢而对你刮目相看?年轻人,不要自作聪明,惹恼我你会后悔的。”
“咳咳,我确实知道凶手是谁。”菲利普六世皱了皱眉头,回想着早就预备好的说辞。
“谁?”罗德尼把耳朵竖了起来。就连他也分不清,愚蠢得恰到好处的菲利普六世,究竟是真傻还是在演戏。
“我不能说,因为公开凶手的身份会…”
“小菲利普,好好想想为什么你能在宫殿中夜夜笙歌,而不用担心国库空虚,就连你的祖父也不敢这么威胁我。现在说出凶手的名字!”震怒的罗德尼并不觉得撕破脸皮会有什么问题。他很确信,菲利普六世虽然看起来有些愚笨,但他并不傻。为了继续享乐,年轻的国王不敢和他翻脸。
菲利普六世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在反复思索了一番后,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是亚当侯爵的次子,亚当·劳伦斯,一个前不久被放逐到塞纳的杂*种。曾经是银翼骑士团成员的他对判决怀恨在心,所以才…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表示此事与在场的所有人无关?”罗德尼显然对国王的说辞并不满意。
“确实如此,他是塞纳境内唯一可能行凶的人了。”菲利普撇撇嘴,补充道:“对银翼骑士团的成员来说,在步战中以一敌百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那些骑士从小就接受各种严酷训练,从锻炼勇气到磨砺战技,以确保敌人光是看到他们就会本能的感到恐惧。”
罗德尼眼中明暗交杂,他思考了一会,又追问道:“被放逐?他做了什么?”
“冒犯王室成员。”菲利普的声音弱了下去,显然他并不想提这件事。
“具体点。”
一些知晓内情的贵族已经开始绷紧嘴巴,克制着自己不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在王室威严渐消的后*宫庭时代,一个关于王室成员的笑话,足够让野心勃勃的大贵族们快乐很久。更何况如果这个笑话出自国王之口,它就更富喜感了。
“他…冒犯了我的姐姐芙蕾雅长公主。”菲利普咬牙切齿,声音活像个犯了相思病的小姑娘。
听到这番说辞,一些贵族已经憋得涨红了脸。冒犯?好吧,这样的形容也太委婉了点。分明是纨绔浪子撩拨漂亮村姑的经典歌剧桥段再现——侯爵的次子对长公主一见倾心,便隔三差五借职务之便到王宫中“巡查”,偶尔在四下无人时溜到公主的寝室门前朗诵情诗。一来二去,深居简出的长公主便对这个向自己求爱的年轻骑士产生了兴趣。由于长公主平日里读了不少浪漫的骑士小说,外加劳伦斯的形象看起来也算是英俊帅气,还很擅长用甜言蜜语哄女孩子开心。于是在后来的某天夜里,绕过宫廷守卫的劳伦斯叼着一支玫瑰,借用一条钩索,翻进了长公主的卧室。娇羞的长公主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手足无措,在年轻骑士温柔的情话里捂着发烫的脸,被抱上了床。
也许普通人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这么做也无妨,但公主毕竟不是村姑。劳伦斯背后的亚当家族为兰斯王室忠心耿耿地服务了几百年,却始终没有手握能让国王忌惮的底牌。更糟糕的是,在某次与长公主幽会时,劳伦斯不耐烦地表示他已经受够了公主唯唯诺诺的性格和笨拙的吻技,打算结束这样的关系,去别处另寻新欢。在多次挽留无果后,心碎的公主放声大哭,引来了两队全副武装的守卫。劳伦斯躲避不及,被五花大绑带到了王宫主厅。当睡眼惺忪的国王听完姐姐断断续续的哭诉后,数次怒火攻心,差点亲手拔剑砍了劳伦斯。这件丑事伴随着整整两个小时的啜泣和怒吼迅速传遍了整座王宫。
一整夜的鸡飞狗跳后,亚当侯爵不得不从南方行省连夜赶回王都,为不肖的儿子请罪。宫廷丑闻总是像新鲜的牛粪一样吸引着成群的苍蝇,不出两天,此事就由守卫之口传到了大贵族那里,大贵族们用了一整天时间,将刚听来的趣事兴致勃勃地传到了小贵族耳中,小贵族们又将传言添油加醋地传到了仆人那里…就这样,整座王都的每个人都知晓了此事,并津津乐道。这样一来,长公主的名声毁于一旦,暴怒的菲利普六世自然不肯大事化小。好在亚当侯爵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人缘还不错。在众多位高权重的贵族接连为劳伦斯求情后,国王陛下也只能松口,饶了劳伦斯一命,将死刑改判为流放,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罗德尼对此事有所耳闻,但他对一文不值的宫廷丑闻毫无兴趣,他只关心这个让国王咬牙切齿的骑士究竟是不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他总觉得自己目前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具有强烈的诱导性——凶手没有搜刮死者财物,说明他们不为谋财。奴隶都被带走,而不是被灭口,说明这并不是性质单纯的暗杀。出事的地点在塞纳郊区,尚属兰斯境内,离中立之地并不远。恰好,看似愚笨的菲利普六世随意地说出了一个符合所有条件的人…
这也太巧了,过于顺利的调查结果让罗德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找准调查方向。他是个多疑的人,在三十年前做了一桩过于顺利的买卖,赔掉了近十万金币后,他就学会了三思而后行。虽然复仇和做生意是两码事,但对待它们同样需要谨慎的态度和理智的头脑。
“好吧,陛下,请容我先行告退。”罗德尼十分敷衍地躬身低头,匆匆行礼后向王宫外走去。他已经得到了一些信息,不管是真是假,它都有存在的价值。罗德尼并不怀疑,他能顺着这条线索摸到凶手的影子。
天色还早,微弱的阳光照耀着冬日的大地,空气中的寒意无法让罗德尼的步伐有哪怕一瞬间的迟滞。尽管无数悲观的猜测仍在不停地困扰着他,但当他把手揣进口袋,把玩几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时,他就可以做到波澜不惊,让所有事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现在,是时候去拜访亚当侯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