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他就没受到任何惩罚?”
“就凭他是贵族,而且还与摄政王的长子称兄道弟。”一个士兵认命似的吐了口吐沫,“别想了兄弟,他再不堪也是个骑士,可比咱们金贵多了。”
梅菲斯托侧耳听着士兵们的抱怨,突然来了兴致。一位穿着亚麻短衫的老妇站在吧台后,不满地对梅菲斯托干咳了两声。
“你好。”他回过头,尴尬的微笑着。
那位老妇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许久后才不情愿地对他点了点头。
“那个,我要一杯酒。”
老妇继续盯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天呐…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梅菲斯托露出了苦笑。
老妇点了点头,她的脖子好像生锈的门轴,动作僵硬而迟缓。
“那就行。据我所知,除了一些地方口音外的差异,我们的语言基本相通。”梅菲斯托耐着性子,指了指老妇身后的众多酒瓶,“那个,我要喝那个,最好是本地特产。”
老妇用一串含糊粗哑的呻吟加以回应,慢慢转身挑选出一支酒瓶。她的目光空洞无神,嘴角微微颤抖着,她从柜台里取出一个小酒杯,把酒杯和酒瓶杵在梅菲斯托面前。
“好吧。”梅菲斯托撇了撇嘴,“我该付多少钱?”
“嘿,外乡人,别折腾她了。”一个正在喝酒的士兵好心提醒道:“这位可怜的女士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有些神智不清了。那瓶“梦想家”在市面上卖五枚银币,你把钱放在吧台上就行。”
“谢谢。”梅菲斯托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放在吧台上,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
“祝你身体健康,好心人。”他举起酒杯,对那士兵欢快地说道:“也祝你们生活顺利。虽然现在的状况很糟糕,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士兵低头看了看腿上厚厚的绷带,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一个外乡人懂什么?”另一个士兵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满脸愠怒,“我们战败了,还要按照那些大人的意愿去布置街道,舔塞连人的屁股!你怎么会理解这种屈辱?况且我们之前都是农夫,领完几个银币的补偿以后就得回去种地。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拄着拐把地种了,嗯?今年能把税交齐就谢天谢地了,更别说要养家糊口。我的女儿明年就要嫁人了,老爷们施舍的那几个子儿连买条像样的裙子都不够。你看我们的生活会顺利吗?嗯?拿金币付账的阔佬,想尝尝老子的拳头吗?”
梅菲斯托耸了耸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带有甘草味道的甜酒柔滑细腻,滋润了他干燥的喉咙,扑灭了他胸中的火苗。
他们看起来很愤怒,几乎与畜生一样,梅菲斯托心想。随后他便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么荒谬,这些士兵的确是人类,但同时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灰暗情绪,他们的消极态度,他们的愁苦模样,他们身上的伤口,都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模仿人类举止的人形动物,一群习惯了在苦难中保持沉默的畜生。
梅菲斯托突然意识到,与这些士兵聊上一会,也能汲取不少灵感。想到这,他抓起酒瓶,拎着一把椅子坐到了士兵们身边。
“我为我的轻浮道歉。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我请客。”他大方地给每一位士兵都倒了杯酒。
“没什么好讲的。”一个士兵从他的笔记本上认出了他的身份,“我们只是一群粗俗的农夫,讲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供你参考。”
“你是个诗人?”一个娃娃脸士兵凑了过来,眼中带着憧憬。
“是的,但我写诗可不是为了讨好贵族老爷。”梅菲斯托微笑着说道:“我只记录最真实的故事,然后编成诗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并不比你们富有,因为我的作品可能会让某些贵族恼羞成怒。”
梅菲斯托的自我介绍博得了士兵们的好感。虽然每个兰斯人都坚称自己的生活还不错,但可笑的是,每个平民都在唾骂贵族无所作为这方面能产生共鸣。哪怕是在军队里,高级军官、下级军官、普通士兵间的等级关系也让这些士兵对自己的上司没什么好感可言。
“说得好,先生。”一个士兵端起酒杯,嘬饮一口,“那您写过什么呢?”
“唔,《帝国悲歌》、共十三篇的诗集《勇士长诗》,以及…唔,《古兹曼男爵与他情妇身上的跳蚤》。”
“我知道!”几个士兵的语调变得欣喜起来,“我们村口有位跛脚的吟游诗人,他曾把您的书编成了一首小曲唱。我到现在都记得,那诗人在模仿古兹曼男爵满地打滚的样子时,全村人都笑得直不起腰!如果您不介意,那请把我们的故事也编成诗歌吧!”
“咳咳,准确来说,不是我们的故事,是我们长官的故事。”一位驼背士兵打断道,“我们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件事,然后唾弃他。”
“乐意效劳。”梅菲斯托翻开笔记本问道:“那么,他是什么人?我需要详细了解一下。”
“他是个贵族!”一个年轻的士兵争先恐后地答道。
“还有呢?”
“他是个骑士!银翼骑士!”
“嗯,然后呢?”
“他在战场上救了一个塞连娘们,”一个士兵啐了口痰,精准地将一只在酒杯附近徘徊的飞虫击落,“而且是在塞连的皇帝和教会的圣女面前。”
“嗯?”梅菲斯托抬起头,他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困惑。
“这还不够恶心吗?我们在浴血奋战的时候,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白脸在谈情说爱!靠着与公爵之子臭味相投的嗜好,他才成了我们的长官。银翼骑士们英勇作战,最后全军覆没,唯独留下他这样的败类!他把我们兰斯人的脸都丢光了,竟然还受邀参加明天的晚宴!”
“唔…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梅菲斯托揉了揉下巴,耐心地问道:“他还做过什么?比如说无端惩罚下属,私吞军饷之类的。”
“这倒是没有。”一个士兵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抿着嘴想了一会说道:“一般来说,像他那种低级军官的待遇和我们差不多,只有高级军官的待遇才有明显改善。他只是摄政之子的副官,即使再怎么有背景,明面上也只能算个百夫长。当然了,他比我们这些义务兵可强太多了,我们晋升无望,待遇低下,他好歹能在我们忙活的时候躺在营地里休息。”
看来兰斯会战败是有更深层次原因的,梅菲斯托想。难以逾越的等级关系会损害军队的凝聚力,这种状态直接影响了兰斯人的战斗力,并在对塞连的作战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梅菲斯托曾听说,一些对自己待遇不满的低级军官和士兵会盗窃武器库里的装备,然后低价卖到黑市上,以换取足够潇洒好几天的金币。正是这种在军队内部几乎人尽皆知的公开贪腐行为,直接催生了泰伦商会遍布大陆各地的火爆军备市场。
梅菲斯托没兴趣深入了解这些轶闻,他对士兵们讲的故事更感兴趣。但显然现有线索不足以让他奋笔疾书,马上写出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士兵们唾骂的军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哪怕他克扣过军饷,或是惩罚过部下,梅菲斯托都能大致推测出那人的性格。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梅菲斯托实在是不擅长编故事,而且他隐约觉得那个军官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兰斯的骑士个个都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原因,他怎么会公然保护敌国的姑娘呢?
“我需要更多线索才能开始创作,”梅菲斯托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能告诉我那位骑士的姓名吗?如果你们知道他身在何处,那就更好了。”
“他叫亚当·劳伦斯,我们离开营地前看见他在与军需官交谈,说要回家一趟。”领头的士兵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指着酒馆大门说道:“出门左拐,往王宫的方向走,有一排建在王宫外墙的庄园,最破旧、最矮小的那栋就是亚当家族的庄园。假如你还是分辨不出的话,就去那随便找个人问问吧。”
“好的,谢谢你们。”
“不,诗人,谢谢你。”
梅菲斯托猛灌一口,将酒杯放在桌子的边缘。
“别这么沮丧,只要我跟他聊上几句,一个钟头后你们就能看到我的最新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