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奥菲利亚访问自由之城。教皇到访的消息早在一天前便不胫而走,而人们对这位年轻的,身负神秘色彩的女教皇充满了好奇。每个人都从公爵的接待规格与教皇的访问时机中分析出了不同的可能,如果奥兰多公爵能让她尽兴而归,那西境的各项生产力都将得到进一步提高,这是毫无疑问的。
当奥菲利亚走下马车亮出羽翼的瞬间,那些兴奋的围观者们便傻乎乎地愣在了原地,凡人难以理解的奇迹让兴奋逐渐增长为痴迷。而痴迷可能会衍生出崇拜。
而所有信仰,都源自崇拜。
打一开始奥兰多公爵就清楚地知道奥菲利亚来者不善,所以他提前穿戴好了盔甲,以全副武装的姿态骑在一头地行龙背上,早早地候在了他的城堡门前。这样的打扮给他带来了久违的荣誉感,也为那些被奥菲利亚的名字吓得屁滚尿流的懦夫们带来了脆弱的安全感。
“贵安,尊敬的奥兰多大公,相信您明白我为何而来。”在看到公爵的打扮后,奥菲利亚便意识到仅凭身后的羽翼是无法在气势上压倒一位身经百战的老英雄的,所以她干脆省略了惯用的寒暄。
“恕我愚钝,陛下。”公爵也明白在聪明的上位者面前讲客套话除了浪费时间外毫无意义。也许就连基本的试探都没必要,因为两人都早已将对方的想法揣摩得大差不差。
“我受人之托,来接莱特商会会长罗德尼先生返乡。”奥菲利亚微笑着说道:“感谢您对罗德尼先生的盛情款待。为了答谢您的好客,我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展示它。”
奥兰多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把罗德尼软禁在这里。权衡利弊之后,公爵得出的唯一可行方案便是趁还没和教会撕破脸之前,尽可能用罗德尼来换些资源。这个富可敌国的老头已经没用了,杀了他只会让公爵收获其他商人的敌意,顺便给教会一个合法吞并莱特商会并出兵西境的理由。
所以他既不能让罗德尼死在西境,也不能继续把他软禁在这里了。奥菲利亚对奥兰多那强势冷酷的西境暴君的大名一清二楚,所以她才亲自来访,更多的是要试探公爵对教会近期的动作是什么态度,而非对外声称的带回莱特商会会长。
几分钟后,五辆马车载着庞大的木箱慢悠悠地停在了公爵的城堡前,从车轮吱呀作响和马匹嘶喘的情况看,木箱里的东西一定非常沉重。十几个拎着扳手和长钳的强壮工人上前拆开了木箱,让里面的巨大齿轮和钢铁部件露了出来。工人们分工协作,很快就拼装起一台三人多高的人形机器,在其中一名工人爬进驾驶舱鼓捣一番后,那台机器在嗡嗡的噪声中动了起来,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走向奥兰多公爵,最终在公爵面前戛然而止。四下无声,一种特别的恐惧之情袭上了那些围观者的心头,每个人都发现他们的嘴巴,还有他们的头脑,都被这台机器的动作惊得一片空白。
生活在自由之城的人们更习惯过传统而一成不变的古典生活,而那台丑陋机械喷出的噪音和臭气则代表了一个黑暗而肮脏的未来,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未知。
“让我猜猜,陛下,这就是塞连人使用的新武器吗?”奥兰多曾听那些从战场上逃回的残兵败将们提起过,塞连部队将一种骇人的机械巨兽投入战场,才让步兵获得了远超一般骑兵的机动能力,从而以最快速度完成了对兰斯主力的合围。虽然奥兰多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模怪样的机械,但凭借一位将军驰骋疆场几十年的经验,他还是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东西的用处,以及它还尚未被发掘的潜能。
“是的,塞连人管它叫战争傀儡。”奥菲利亚回复道,“而我带来的不过是一个缩小的原型版本。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塞连人还在改进着这种武器,为了让它适应更复杂的战场环境,或者让它拥有更多样的攻击手段。”
“我明白了。”奥兰多的面部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细心的人已经从公爵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中判断出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他思索片刻,扭头对身边的卫兵说道:“告诉罗德尼先生,他必须得离开西境了。”
“还有件事,奥兰多大公。十六人议会经过讨论,认为您戍卫边疆几十载,劳苦功高,理应被民众永世铭记,故赐予您议会首席之位,加封永世冠军,及南部三省总督。请您尽快集结自由之城的驻军,前往斯托姆·兰斯,宣读就任誓言,并宣誓效忠于弗蕾亚女王。祝贺您,为西境的人民操劳半生,终于等来了应得的荣誉。虽然这份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封赏完全无法与您立下的赫赫功勋相提并论,但我相信…”
“陛下,我已时日无多。”公爵不为所动,“曾经的旧疮让我时常精神恍惚,甚至处理一些小事都开始力不从心。南部三省是兰斯的心腹重镇,纳税大户,把我这把老骨头调去,怕是难堪此等大任。”
“您多虑了。让一位劳苦功高的暮年英雄坐镇南部三省,此举利国利民…利己。尊贵的奥兰多大公,每个人都会衰老,没有谁会例外。但要想名垂青史,好好过完一生才是前提,您说对吗?”
奥兰多沉默了。好吧,或许得承认,老公爵的确是露怯了。西境的人民总觉得奥兰多公爵是战神在人间的化身,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所以没人清楚公爵此刻的矛盾。他的确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一位未尝败绩的将军,但他得胜的前提至少是他的对手得是肉体凡胎——恶魔也好,人类也罢,好歹他们会流血…这样他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对决中获得胜利女神的垂青。而这次不同,他的对手是一个被神明眷顾的半神。
更可怕的是,他无法估计奥菲利亚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底牌没亮出来。
在劳伦斯奔赴战场的日子里,公爵不止一次研究过这场战争的走向,实话说,对于兰斯这么快就一败涂地他还是很意外的。虽然福熙将军的战术规划出了很大问题,但逆转胜负天平最关键的砝码还是战争傀儡。如果没有它冲破阵线的凶猛力量,还有那惊人的机动能力,古斯塔夫公爵天马行空的作战计划便也无从谈起了。
它毁灭了一座军营。一开始只是劳伦斯所在的那一座,它屠杀了所有挡路的兰斯人,然后搭载士气正盛的塞连步兵连夜追上了兰斯的步兵主力,并从侧翼轻松碾碎了摇摇欲坠的阵线。接下来,它还三次阻击试图突围的骑士们,用钢铁之躯为塞连人架起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城墙,迫使骑士们在数次突围失败后一头扎进古斯塔夫预设的屠宰场。
这些都不重要。对于奥兰多公爵来说,命运偏爱一个人是常有的事。他的旧友半辈子都默默无闻,直到他为击溃兰斯军队立下汗马功劳,荣耀和赞美才随之而来。古斯塔夫的表亲在一夜之间多出了上千人,每个沾亲带故的马屁精都将最真诚的祝福、最无言的嫉妒和最违心的奉承加诸于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
另一些人的做法则更加直白,古斯塔夫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捐赠、贿赂以及或明或暗的好处;至少有一百个年轻到当他孙女都绰绰有余的贵族小姐想要嫁给他;他还遭遇了两次未得逞的暗杀。
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切也在奥兰多身上发生过。现在,奥兰多将再一次做出抉择,如果他选错了,那以后他的名字便只能以‘叛徒’、‘逆贼’这类的称呼出现在史书中了。
“忠诚”,这个词困扰着他——他不光是一位伟大的骑士,还是一位站在风暴中心的兰斯贵族,这注定了他的目光不能仅停留在庸人们所关心的财富与名望上。
对他来说,以兰斯之名而战,或是以家族之名而战,两者并无不同。侍从和密探为他带来了奥菲利亚受封为兰斯女王的消息,平民和贵族们就此事的性质究竟是天命所归还是强取豪夺各执一词。平民们说从塞连人手里拯救了兰斯的奥菲利亚完全配得上这份荣誉;失势的贵族们则咬牙切齿地描述着长公主芙蕾雅被教会的宵小威胁,被迫将王冠拱手相让的景象。尽管立场不同,但没人能否认奥菲利亚确实是一位手腕非凡的领袖——她以摧枯拉朽的攻势击溃了叛逆的贵族联军,三言两语便废除了议会成员们研讨了两个世纪都没大幅调整过的苛捐杂税,一劳永逸地用面包和教条堵住了底层民众的嘴巴。更重要的是,奥菲利亚非常年轻,这就意味着只要不出意外,她还能在王座上坐很长时间。
她就是全能之主在人间的化身。随着时间流逝,流言变成了传闻,传闻变成了事实。人们开始相信奥菲利亚会引领人类开创一个光明的黄金时代。
但奥兰多公爵并不认可她。在公爵还是个乖张狂妄的毛头小子的时候,是菲利普陛下力排众议让他指挥残存的人类联军对抗恶魔。不是奥菲利亚,不是教皇,不是联军中的任何人。后来那些人意识到他的军事才能有多惊人,才不情愿地对他垂下了高傲的头颅以示敬意。他们认可了他的能力与功绩,所以才在战后一致决定敕封他为西境大公,让他统领一支精锐部队镇守在人类世界的边境,时刻提防着那些贼心不死的异族。
现在,教会接管了兰斯,派卑劣的臭虫弑杀了菲利普陛下的子嗣,如强盗般霸占了他的祖国。如今,象征性的臣服还有什么意义呢?当满口慈悲宽恕的混账在王都四处搜刮菲利普陛下的遗产,当伪善的教义已经渗透兰斯的骨髓,向奥菲利亚或是成为傀儡的芙蕾雅长公主效忠,还有什么区别吗?
公爵沉思之际,卫兵已经将罗德尼带了上来。那老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向奥菲利亚。罗德尼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看了看骑在地行龙背上的公爵,喉咙里发出了沉重的嘶鸣。
“你会付出代价…”
“罗德尼先生。”奥菲利亚展开羽翼,将罗德尼推到身后,“先上车吧,对于您痛失爱子的意外,我深感遗憾。之后的事,我们一会再谈。”
“这算是对我的警告吗?”奥兰多轻蔑地瞪了罗德尼一眼,摇了摇头,“陛下…你确定要站在一个神智不清的傀儡身后,借他的嘴来威胁我?”
奥菲利亚耸了耸肩,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她觉得公爵应该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态度,一种表现,或是一个信号。如果奥兰多愿意臣服,那她自然不会和罗德尼谈“之后”的事。
“您误会了,我只是对这位老人经历丧子之痛感到惋惜。我知道您并不认可我的统治,但我不是个醉心于弄权的独裁者,相信您看得出来。坦白地说,让您统领南部三省并非是要架空您的权力。在不远的未来,人类将面临一场空前的浩劫,为了种族的延续,我必须将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让他们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唯有这样,人类才有可能幸存下来。而南部三省,正是我为您预留的,最适合您的位置。”
奥菲利亚的演技炉火纯青,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现在公爵也分辨不出她嘴里到底有几句实话。不过这并不影响公爵的判断,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我可以效忠于您,但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要菲利普陛下没亲自来到这里要求我效忠新王,我便不会与任何人谈判,陛下。”
“希望您能意识到,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许多…”
“许多人都希望我死,陛下,我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从来都不想让我活在太平盛世,他们想要的一直都是一个英年早逝的,不会说话的英雄雕像。”
奥菲利亚沉默了片刻。
“听着,我并无此意。但如果我们谈判不成,一支联合起来的大军便会攻入西境。”
“这句威胁并未动摇我的决心。”
“那您可真是太自私了。”奥菲利亚简单地四处环顾了一下,“难道您看不出我的要求很合理?我的战士们拯救了兰斯,作为回报,他们为我戴上了王冠,请求我继续帮助他们,拯救他们。您应该听说过我在王都做了什么——救济民众、清剿恶徒、审判罪人。我为兰斯的人民带来希望和信仰,而你,因自己那可悲的私欲,将只会为你的人民带来毁灭和死亡。”
“我是菲利普陛下的封臣,兰斯的护国公,也是第一骑士。”奥兰多笑了笑,“如果我选择臣服,那后人一定会这样记录我的一生——他是最后一位兰斯贵族,曾统治西境近一个世纪。他一生都在权衡利弊,患得患失。最后他死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手边是一瓶价值五枚金币的上好白兰地。真可怜,当命运之神把他推向勇敢的时候,他选择了逃避。”
奥菲利亚脸色阴沉。许多上位者在谈判时都对冥顽不灵的倔强对手缺乏耐心,她也不例外。
“你会死得毫无价值。这片即将迎来统一的大陆不可能容忍异端的存在。无论你躲在人间还是地狱,我都会将你从轮转的星月中击倒;我会撕碎你。你的子民会被斩尽杀绝,我会烧毁你的城市,焦灼你的土地。如果你和你的人民还想活命,那就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如若不然,你将亲眼目睹何为天罚。”
奥兰多轻轻点了点头。透过面甲,奥菲利亚能从他眼中读出对严峻命运的坦然。
“这座城市准备好了。它的广场和街道会血流成河,西境会拼掉整整一代年轻人,但自由之城会屹立不倒。我并不怀疑贵军的战斗力,在势不可挡的平叛战争中,整个兰斯都变得洁净虔诚,但自由之城依旧是一座属于胜利女神的城市。来试着战胜我吧,陛下,这是您唯一能让我屈服的方式。”
……
奥菲利亚随使者团离开后,一张张动员令被张贴在自由之城的各个角落,所有置身事外的诗人都传颂着同样的内容,兰斯的第一骑士回来了。
不明就里的西境居民们拿起了武器,急匆匆地遵从罗兰·杜·奥兰多的命令,誓死扞卫他们的家园。一支支装备精良的军队集结在自由之城以东,摩拳擦掌准备迎接那场等待已久的战争。工人们和民兵团连夜赶工,加固着边境防线,好让远程部队能大胆将弓箭指向东边,在敌人穿越寸步难行的浅壕洼地时,用精心安排的交叉火力消灭任何胆敢踏足这片土地的敌人。
公爵规划的防御体系无懈可击,足以抵挡任何从东边展开的侵略,而那也是教会唯一能发起进攻的方向。
公爵亲自出马,而且守军有地利优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至少驻扎在自由之城的士兵是这样认为的。
战争、背叛、鲜血与死亡,这一切都在西境这片土地上无穷无尽地轮回着,交织成古老的神话。罪孽深重的自由之城埃尔文,牢牢地钉在西境的土地上,为每一个不愿臣服于教会法令的人灌注其自由意志。比起以神意之名动员民众的教会城市,这座城市显得格外萧索。因为在战争结束后,将没有任何东西会屹立在西境的土地上——没有酒馆,没有教堂,也没有纪念碑。
只有焦黑荒芜的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