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一如既往地猜错了。奥兰多公爵似乎精力非常旺盛,以至于隔天一大早他就被叫醒,匆忙吃了一顿早餐后就来到了公爵的私人书房中。劳伦斯穿过密道,脚下小心翼翼。此地正是西境最隐秘的角落,据卡琳介绍,奥兰多公爵就是在此地敲定了数个天马行空的作战方案,一举扭转了人魔大战的不利局面。劳伦斯判定,公爵在战后发表的许多军事着作,应该也是在这里完成的——因为此处安静得可怕,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声音。这里很冷,隔绝了阳光的阴冷空气被吸入肺里,会有种令人愉快的微妙刺痛。只是在这待了几分钟,劳伦斯就感觉脑中的一切思路都变得清晰起来,他暂时摆脱了鲜血与死亡噩兆的纠缠,心境慢慢变得平静下来。顺着狭窄的密道走了好久,他才见到公爵。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公爵似乎又虚弱了不少——他脸上的皮肤更松垮了。自由之城最好的药剂师们尽一切努力配制的昂贵药物只能让公爵振作一点精神,却没法阻止痛楚的扩张。每活动一下四肢,公爵都感觉自己正行走于刀山之上,但他还是以钢铁般坚韧的意志忍受着疼痛,誓要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
劳伦斯向他躬身致敬时,公爵勉强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年轻骑士的脑袋。当劳伦斯被冻得嘴唇发颤时,公爵却痛得汗流浃背。但公爵很高兴,因为眼前的年轻骑士披挂着和他老友当年一样的战甲,目光坚定。黑发,剪得很短,齐整的一点胡茬使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劳伦斯,”公爵的声音低沉如耳语,“很高兴看到你长大了,小子。”
“公爵阁下。”劳伦斯有些不自在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私人书房,”公爵答道。
“感觉更像地牢。”
公爵点点头,没有详述这书房背后的冷酷用途。
“这里的一切都与自由之城格格不入。”劳伦斯伸手摸了摸暗淡无色的墙壁,它好像早就被积年累月烙印在它身上的绝望气氛给搞垮了,表面细小的裂缝之下是张牙舞爪的伤痕,再多清洁剂也无法洗净里面残留的微量血迹和汗臭。劳伦斯从中感受到的绝望最为浓郁。
“只有少不经事和天真烂漫的人才相信,赢下一场战争只需要光明正大的策略。但令人遗憾的是,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
“人总要经历成长,我也是这样,公爵阁下。”
“放松点。叫我唐吉柯德就行,你祖父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这是您以前的名字吗?”问题一出口劳伦斯就后悔了,奥兰多的眼眸里射出了回忆的光芒。
“不,那是一本骑士小说主角的名字。你祖父认为我和他一样,明明只是个来自乡下的野小子,却总是病态地追求荣誉和财富,甚至到了疯癫的地步。也许他是想提醒我,别总是那么自作聪明。”
“您和我祖父相识很久?”劳伦斯只想听到公爵的亲口回答。
“很久,非常久。还没成年时,我们在第三军团的二十六连并肩作战。”
“玫瑰战争?”劳伦斯听说过百年前那场第三军团与塞连主力在柯尼滕堡附近爆发的遭遇战。
“对,你的祖父当时是个军官,是他带人把我们这群必死之人从包围中救了出来。我还记得,他首先驳回了撤退命令,并说服了大多数…”
上岁数的人总喜欢回忆过去,尤其是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片段。但奥兰多公爵没有时间继续沉溺在古老的军团战史中了。
“好了,孩子,先让我来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公爵看向不远处的巨型沙盘,“你先选。防守还是进攻?”
“我不明白。”
“不明白啊,真是遗憾。”公爵轻轻叹了口气,把身体靠在椅子上,稍稍放松下来。“你的领地现在有多少士兵?”
“加上您派来的士兵,大概1300人。”
“如果现在强制动员,不考虑军备和补给问题的情况下,你能拉出多少人参战?”
“唔…”劳伦斯想了想,谨慎地答道:“3000人以上,但应该不到5000。”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爵给劳伦斯倒了杯酒,“不到5000人,无论他们多么坚定,多么有勇气,都不可能给一个成名已久的一流军团造成比泥坑更强的阻碍。而我需要你掌握一些技能,以便在日后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正面战场的对决时,你不需要等待我的命令,就能领导一支杂牌部队,挫败任何从中立之地隘口发起的粉碎性攻势。”
“您要和教会…”
“夜枭没告诉你吗?战争已经开始了。”
确实没有。也许是卡琳觉得劳伦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吧,又或许是她觉得时机未到…总之,她确实没说过开战的事。
“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尽快成长,才能捱过接下来的日子。”
“那我该学习什么?”
“你知道沙盘的用法吗?”
劳伦斯摇了摇头。
“那你总该清楚那些棋子分别代表什么吧?我相信,没有哪个出身于贵族之家的男人不认识它们。”
“抱歉。”劳伦斯眨了眨眼,“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公爵咽了咽口水。要克制怒火很难。他甚至都不敢想象这些年亚当家族落魄成了什么样,以至于劳伦斯连这些棋子都没接触过。
“好吧,孩子,别灰心。我不在宫廷的那段时间里,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对贵族们能愚蠢到何种地步有了全新的认知。显然你们的父辈对这类模拟战争的游戏不屑一顾,认为只有脑子里塞满肌肉的野蛮人才会对它产生兴趣。孩子,我向你保证,这种印象是极端错误的。那些把无知当做荣耀的低能儿…他们迟早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奥兰多公爵身为西境的独裁者,并不是很懂得尊重和礼仪,当劳伦斯试图插话时,他自说自话,毫不顾忌劳伦斯的感受。在某些方面,他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下层民众,缺乏风度和用词技巧。
“阁下,我的父亲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劳伦斯深吸一口气,停顿了片刻说道:“也许他没为我提供学习这些知识的途径,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您不该这么评价他。”
奥兰多沉默了好一会。
“我对你父亲是个好人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孩子。但你要知道,我出生在兰斯全盛时期,见过太多伟大的人物和事物。每当我意识到那群英雄的不肖子孙们把这个王国折腾成什么样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愤怒。包括你,孩子——我听说过你身先士卒的事,你很勇敢,对待朋友也非常讲义气。你本该成为比你祖父还要优秀的人,但你却像只被缚住翅膀的松鸡一样,优柔寡断,局促不安。你有那么多优秀的特质,但为什么,你连一点自信…”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子嗣,甚至想不起自己曾经是谁。”劳伦斯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我不怀疑自己的人生是有某种意义的,阁下,但在我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前,我一直都是个无知的学徒。”
“好吧,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奥兰多疲惫地推了推沙盘上的棋子,“让我们从头开始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