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无血决斗,就是两人不带武器护具,面对面站好,然后轮流用拳头打击对方非致命部位,直到有人倒下为止。这种塞连民间常见的野蛮游戏起源于什么时代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据一些兰斯学者推断,这种游戏很可能是效仿兽人选拔首领的决斗仪式——在尽可能不会造成严重伤害的情况下用拳头和意志分出胜负,没有哪个脑子塞满肌肉的家伙会觉得不公平。
真要命。劳伦斯脱下盔甲,摘掉长剑,只穿一件布衫站到了场地中央,亲卫们的注视让他浑身不自在。或许是因为习惯握剑了,没有武器在手让劳伦斯有些动摇。现在他终于知道,高手总说人剑合一真不是瞎掰,当他完全适应了持剑的姿势,将人与剑之间的羁绊和磨合发挥到更高层次,他就知道人和剑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一体的,武器成了灵魂的一部分。
劳伦斯郁闷地吼了几声,在空地上来回踱步,亲卫们报以稀稀拉拉的喝彩。不多时,唐纳德也只穿一件布衫走来了。从他迟缓的步态看,似乎他也浑身不自在。但随着他站到劳伦斯面前,亲卫们纷纷为他呐喊助威,声势比之前大了好几倍,这让劳伦斯非常不爽。
明明我才是领主。
虽然是个甩手掌柜。
“规则都知道吧?禁用武器、腿脚,不许攻击致命部位,不能闪避,也不能格挡,打到一方求饶或倒下为止。”卡琳指了指围观的人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见证这场决斗的结果。”
劳伦斯还是不知道该对此作何感想。他有意回绝,仅是不愿以这种方式处理两人的矛盾,可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与唐纳德和好如初,自从那次差点把他打死…这真不是咱的错,对吗?就因为他想当个烂好人?为什么唐纳德不能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只想上来给他一拳,而是故意坑他换匹马呢?
如果这样就能让两人和好,劳伦斯不会有任何怨言,虽然他嘴上并不承认。
“那就…还是输的人请喝酒?”劳伦斯尴尬地别过脸去。他相信不论结果如何,只要一起坐下好好喝两杯,畅所欲言一番,就没啥心结是解不开的。
唐纳德盯着脚下出神。
“怎么了?”劳伦斯问。
“没什么,反正一直是你请我。”
劳伦斯眨眨眼,唐纳德之言对他的打击要胜过任何战时的猛攻。
“行。”劳伦斯压着一股火,强迫自己保持微笑。
“你先来?”
欠揍的唐纳德,煽风点火真有一手。劳伦斯暗自坦诚,自己越是给他台阶,这家伙就越是得寸进尺。唐纳德在许多时候和寻常青年贵族没什么两样,奥兰多公爵的看法果然有理。
我到底算不算他的真朋友?是否会有人诚心陪我渡过难关?现在茶花领无人不知唐纳德的大名,他真的没想把领主挤兑走,自己取而代之吗?
他到底在乎什么?
迎着唐纳德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劳伦斯点了点头。等了十几秒,估摸着唐纳德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劳伦斯攥紧拳头,冲着唐纳德的侧腹摆出一记重拳,然后在拳头即将命中时突然收力,使得这旁人看来无比沉重的一击实则有些绵软。他到底是下不了狠手,毕竟是他有错在先,唐纳德只是…
“真不错,阁下。”唐纳德闷哼了一声说道:“就像你的骑术一样令人难忘。”
这该死的…
“换我了。”唐纳德的表情变得出奇的严肃,“既然你给我机会,那我就欣然接受。”
预感到情况不妙的劳伦斯赶忙扎稳脚步,绷紧肌肉,硬扛了唐纳德一拳。尖锐的痛楚定格在腹腔的一点上,迅速扩散成面。劳伦斯呲牙咧嘴地哼了一声,因肌肉紧绷而涨红的五官突然放松,他啐了口吐沫,长出一口气。
“令人印象深刻。”他说,“就像你的骑术一样。”
“怎么说呢。这么说能听懂吗?”
“什么?”
“马不是工具,也不是驴子那种给一鞭子就迈步的牲口。你们之间是在通过情感交流,而不是单纯的动作交互。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学会骑马。”
“《威仪巧艺》里好像也提到过这个观点。”
唐纳德皱了皱眉,显得有点为难。“不完全是,《威仪巧艺》完全是描述两性技艺的奠基之作,我说的只是我自己总结的经验。别忘了我父亲掌管着兰斯所有的牧区和马场,打五岁起,我就已经能在马背上翻跟头了。”
“所以说,我不会骑只是因为我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
“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没错。算了,无所谓了。你看,我总是无意中教你一些技艺,而你总是当耳旁风。我已经受够了。这么说吧,只要有心,人人都能当马夫,懂了吗?”
“我们继续?”
“但愿你歇够了。”
这家伙怎么就不能管管自己的破嘴呢?接下来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劳伦斯想着,慢悠悠地捏了捏拳头。
“我真恨你那张破嘴。”劳伦斯一拳捣在唐纳德肩头,“就没见你说过什么好话。”
“但凡你能坦诚点我至于会这样?”唐纳德被打出了火气,冲劳伦斯的下巴回敬了一拳,“凭我的身份,改换阵营绰绰有余,我完全能效忠别的王侯。来啊,你个软蛋,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劳伦斯晃着脑袋,回击一拳,“我对你没做到开诚布公吗?还是没给你最好的待遇?”他喘息着吼道:“你我同吃同住,并肩作战,难道你没意识到我对你信赖有加吗,怎么到你嘴里就好像是我背叛了你似的?”
唐纳德捂着肩头叹了口气,表情不再淡漠。
“但你提过一次吗?对,我承认,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愿意分我一半,但你觉得我要的是这些?”唐纳德挺直腰背,目光扫过场外的观众们,“想当初我们就有过共识,我们亲密无间,几乎不分彼此。但在我辛勤地训练新兵时你在干什么?当我在浑身酸痛时仍不忘处理政务,以维持茶花领的稳定发展时,你又在哪里?普拉尔森林的那场战斗,我的功劳至少占半席。你去问问他们,随便哪个人,会说我没尽心尽力帮助你吗?”
“我不是已经…”
“去你*的吧!我不求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最起码的尊重呢?你感谢过所有人,哪怕是那些刚解开枷锁的奴隶,因为他们给你种地!你唯独没承认过我的付出。你连一句‘做得不错,兄弟’都不曾说过,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的待遇。”唐纳德又挥起拳头,把劳伦斯打得一个踉跄,“你把我当什么,嗯?对,你是领主,但我才是那个不可或缺的人。有你没你那个破落的小城都是一个样,而我…”
“你不也一样?”劳伦斯恼羞成怒地扑倒了唐纳德,与他扭打在一起,“你就那么重要,少了你太阳都不会升起了?我救过你,不止一次,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没救过你?你还差点杀了我,你这该死的…”
“那不一样!”
连绵不绝的击打让痛楚慢慢钝化为麻木,都打出了火气的两人也不管什么规则了,手脚并用,拳拳到肉。互殴仍在继续,可劳伦斯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别处,他知道嘴硬的唐纳德肯定不会服软,但如果自己能及时顾及下他的感受,是不是就能消除隔阂?必须得承认,唐纳德是完美无缺的贵族统帅,才华横溢,却不自傲,一言一行都持重得当。他是劳伦斯的左膀右臂,将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那片不属于他的领地上。哪怕他刚才那几句辱骂实在是越界,劳伦斯也不可能真的记恨他。但要说还在气头上,就让他立马冷静下来向唐纳德道歉,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唐纳德喘息着,奋起一脚,蹬开了劳伦斯。他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眼中的轻蔑却没消散半分。反观劳伦斯,他看起来也狼狈不堪——披头散发,肿了一圈的腮帮红得像猪肝,鼻血滴在布衫上,染出了一片片脏兮兮的污渍。唐纳德的格斗能力虽然稍逊一筹,但凭借怒火和不服输的倔劲,他的拳脚也在劳伦斯身上留下了不少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因为衣衫并未破损到不能遮掩身体的程度,所以在场外的观众看来,劳伦斯已经占尽上风,而唐纳德眼瞅就要撑不住了。
“将军!”士官库伯特大吼一声,“认输吧,咱都知道他发怒会变成啥样!这不丢人,兄弟们都…”
“闭嘴!”唐纳德咬牙站起身来,口齿不清地嚷道:“这是我俩的事,和什么狗屁神选者没半点关系。来啊,劳伦斯,你不是想打败我吗?用你自己的能耐,软蛋!”
“你他*的才是软蛋!”
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拳脚大开大合,斗得难解难分。库伯特曾有两次与劳伦斯并肩作战的经历,第一次是他和许多生面孔兄弟对抗中立之地的强盗。而第二次,则是普拉尔森林由劳伦斯带队发起的狂怒进攻。看劳伦斯此时的状态更倾向于前者,而非后者丧失理智的模样,库伯特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他暂时还知道什么时候收手。
围观的亲卫们一言不发。在成为士兵的那几个月里,他们见证了许多野蛮残忍的行径,看过了无数普通人前所未见的荒诞暴行。眼前的场景比之前的要文明太多了。况且,男人之间的矛盾并不复杂,有时候,拳脚和脏话就是最有效的和解手段。
至少在塞连人眼里是这样。
“不用担心。”菲丽丝对心急如焚的阿贝尔小声说道:“他们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我的家乡,每个十几岁的男孩都会用这种方式化解矛盾。在好好打过一架后,他们的关系往往会比之前更好。”
“鬼话连篇。”阿贝尔瞪了菲丽丝一眼,“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一直在搓手?”
“嗯…”菲丽丝不适地眨了眨眼,“我不清楚兰斯人是不是这样。”
就在两人说话间,场上的互殴也迎来了转折点。本来体力和耐力都占优势的劳伦斯在挨了唐纳德一拳后突然像被打懵了一样,杵在原地半天没动弹。唐纳德也不管什么礼数,抓住机会就是一顿穷追猛打,把劳伦斯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怎么了?”方才还劝阿贝尔别着急的菲丽丝立马坐不住了,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与劳伦斯的通感让她知道劳伦斯现在神志恍惚,根本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她火急火燎的起身,就想往劳伦斯身边跑,然而卡琳拦住了她。
……
在挨那一拳前,劳伦斯突然惊觉自己好像提前看见了唐纳德的动作。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幻觉,但那片段也太过逼真了——不论是他的姿势,动作,还是攻击方向,力量,都不似以往在战斗中的简单预判那般苍白,充满不确定性。他有理由相信,这一定是某种蜕变。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一拳便已经迎面打来,所有的细节都与那一瞬间的画面分毫不差。劳伦斯晃晃脑袋,没等提起拳头,便又看见了下一个攻击瞬间。啊,该死的。他能看见,但就是没法迅速回过神来做出反击,即使有那么两次回过神来,他迟钝的动作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在连续挨了十几拳之后,他的大脑已经一片混沌,开始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他只是一直挨揍,直到唐纳德因体力不支而拉开距离,经过短暂而宝贵的喘息后,一个出拳还击的念头被唤醒,里面只包含了一记朴实有力的直拳。
劳伦斯猛然动身,场外的观众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神志不清了?那记直拳的目标是唐纳德的胸口,即使经常打架的孩子也知道,胸腔两侧到肩膀部分是最容易格挡,也是最不惧击打的部位,也只有…
但不知怎么的,唐纳德有意格挡,也扎稳了步子,却被一拳打得倒退几步坐倒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劳伦斯无动于衷地看了看自己皮开肉绽的右手,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出意外了,可能是指骨折断了,虽然手指还在因肌肉的伤痛而无意识地颤抖,但他已经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了。
果然,他没防住。
和预想中一样,他防不住。
等了好半天,唐纳德才呻吟着站起身来。由于痛苦,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冲劳伦斯啐了一口。
“你还没打倒我呢。”
“啊,看见了。”
劳伦斯扭头用充血的双眼看向菲丽丝和阿贝尔,她们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的状态,噤若寒蝉。自从场上的两人都挂了彩后,就没人笃定这场对决的结果了,就连卡琳也抿着嘴,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这场过于冗长的肉搏感到担忧。
“差不多结束吧。”劳伦斯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角的血迹,开始活动左手的关节。
“正有此意。”唐纳德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血淋淋的下巴。
没有任何指示和口号,两人同时发起冲锋,毫不犹豫地冲对方挥出迄今为止最有力的一拳。劳伦斯的额角和唐纳德饱受折磨的下巴同时被击中,唐纳德一个后仰倒在了地上,劳伦斯晃晃悠悠的试图稳住脚步,几秒钟后也一头栽倒在唐纳德身旁。两人都已无力再战,按照规则,后倒下的劳伦斯取得了胜利,但他并不高兴。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痛楚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于是他闭上眼小憩。卡琳第一时间为两人施展治疗术,在此期间,劳伦斯开始回想刚才看透一切的感受。
“你下手可真狠。”唐纳德苦笑着说,“我觉得没个几天恐怕缓不过来了。”
“你也没手下留情。”劳伦斯没好气地回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你还真是…蛮厉害的。”
“好吧,常胜者都会说胜利一文不值。姑且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这是事实。你差点揍得我找不着北。”唐纳德的回复让劳伦斯感到高兴——这提醒他,这将是个好的开端。
“那我们扯平了?”
劳伦斯斜眼看去,唐纳德递来一只手。
“算是吧。”劳伦斯吃力地抬起胳膊,和唐纳德握了握手。“你现在只欠我一桶酒。”
“啊,轻点,你这野蛮人!”
“哦,酒的事…”
“放手!好吧,我请客,人人有份,你先放开我!”
“那肉钱我付了。”
唐纳德不禁笑了出来,他心中的野兽也是。留在这地方果然是正确的。
“好吧,领主阁下,感谢你的慷慨。”唐纳德念叨着,语气有点伤感,“可能这是近期最后一次畅饮了,让我们都好好放松一下吧。”
今晚,公爵的马场上会有一场酒宴。人们将庆祝劳伦斯与唐纳德的和解。他们会畅饮,会狂欢,会嬉笑,会畅想和平的日子。
明天,战争的阴云将继续压在他们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