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得回去…
马修一瘸一拐地走向营地,并未临阵脱逃,倒不是因为他勇敢无畏,而是他觉得无处可逃——他是个军尉,未战先逃会被处以绞刑;投降呢?听说教会不留俘虏,他大概率会被直接处决。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迎敌,至少得拖到撤退命令的下达。马修早已失去了刚参军时对战争的期待,但他承认被迫当英雄的感觉不坏。身为军尉,他的盔甲比一般士兵的做工要精良不少,还能佩戴兰斯军官使用的‘贵妇人’短剑,这种制作流程繁琐的精良武器两侧各有一条加强的脊线,破甲能力不比戟差。以前马修总是盼着自己也能有这样一把武器,不求耀武扬威,好歹过过手瘾,但现在他只想把这玩意扔掉,好让敌人没法一眼认出他是军官。
情况比马修想象中还要糟糕,混乱席卷了整个营地,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在无头苍蝇似的奔走,侧耳聆听尽是此起彼伏的骂声和哭声。强壮的男人们收拾着铺盖,大声催促着同伴把装满物资的推车备好,手脚前所未有地麻利;女人和孩子们缩在角落,要么就地躲藏,要么等着和人群一同逃走。几十个刚穿戴好盔甲的第三团士兵徒劳地呼喊着,即使挥舞长矛也无法阻止混乱的升级。眼看马修走了过来,士兵们无助地把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命令。
命令。还需要啥命令?什么狗屁命令能比活下来还最重要?马修突然觉得很累,连下令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可真是讽刺,马修每天都在抱怨命运的不公,恐惧着一切听上去就很麻烦的事,现在他反而平静下来,耳边的聒噪也不能阻止他聆听自己的内心。还能怎么办?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兜售外国小物件的瘸腿商贩,那人见马修目光呆滞地像个痴呆老人,便送了他一枚木质护身符,护身符上刻着全能之主的头像,下面还有一行箴言,大意是全父护佑着所有人。自从得到护身符后,马修就开始质疑一切,在他看来,全能之主并不神圣,祂不愿保护,也从未保护过众生。教会的信条是一种诞生于血腥和贪婪的教义,这让祂的伟力在多数时候都是靠吸食信徒们的恐惧而膨胀。理解了神权的本质后,马修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刁民。后来的所见所闻证明,相较于满口慈悲的神棍,还是兰斯的贵族更无耻一些——起码那些严重肥胖的教士还愿意戴上一层用权能和虔诚编制的假面,来劝说骨瘦如柴的苦修士和饥肠辘辘的贫民小心暴食的诱惑,而兰斯的贵族则认为连这点启蒙和怜悯都是多余的。
马修并不总是很清楚责任的分量。还是新兵时,他也像其他盲目乐观的傻瓜一样得过且过。现在他得把恐惧和痛苦牢牢锁在头骨里,想办法让这群可怜人活下来,不是为了什么领主的财产和战士的荣耀,而是为了顺从自己的内心。他是个对权威嗤之以鼻的异端,这也许不完全是件坏事。
“你们,”马修开了口。“守住大门,维持秩序,保证人群有序撤离。”他转过身,向营地深处走去。那些提起装着财产的一卷卷破布或肩上挂着背包的工人们在经过他一如既往无动于衷的注视后,都下意识放慢脚步,低下头,就像犯了错的孩子。
“劳恩军尉在哪?”马修拦住了两个强壮男人的去路。其他工人从他们的道路上退了回来,在他们移开目光之前的那一瞬间,马修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恐惧。他确信,他们害怕的不是他。虽然他曾把工头们训斥的胆战心惊,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眼眶黑青,尚未意识到大难临头的傲慢军官。尤其是他身上那件被汗液浸泡了十多天,散发着淡淡臭味的制服,无论是看上去还是闻起来都让他像所有大势已去的落魄人一样普通,没有丝毫权威可言。
“他在伙房。”工人的脚步只停了片刻。
“你们要去哪里?”
“回家,回安全的地方…总之,先离开这里。”
马修感觉到自己绷紧了肠胃,但仍保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劳恩在伙房,都这时候了这个蠢货还惦记着吃?他觉得劳恩应该比他更清楚,他们花了三个星期才让第三团走到这一步,现在稍有不慎,故事可能就不是在荣耀中结束,而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
“开门!”
“求你了,长官,求你了,我知道这很蠢,就让我们安静地躲在这吧,求你了。”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劳恩不再晃动门把手,他把长矛放在一边,卯足力气,一脚将上锁的房门踹开。
有那么一瞬间,木门倒下的噪音中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宁静,而后,从室内猝然爆发的尖叫与哭喊撕碎了空气。恐惧与疯狂从一百个人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与喧闹声混合在一起,几乎将劳恩的头皮撕开。劳恩大口呼吸着略带咸味的发霉空气,顿了片刻,才没让烦躁和焦急渗透自己的喉咙。
“没人会死的。”他用低沉的嗓音宣布:“去营地外跟马车一起离开,你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收拾行李。这是唯一一次提醒,不愿离开的人会被强制送上前线。”
“好孩子,听叔叔的话,赶快离开这。”随着人们陆续离开避难所,瘫坐在角落里的金妮也显出了身型。她正试图使出浑身力气把两个拽着她手臂的孩子从身边推开,那两只小耗子满眼都是痛苦的泪水,怎么都不愿撒手。尽管他们年纪还小,但劳恩这段时间的特别关照已经让他们有了些力气。她没法只凭力量把他们推开。
“长官,求求你了,带他们走。乔纳森,照顾好你弟弟,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走,赶快走!”
劳恩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行了,你们两个兔崽子,跟上车队。”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渣,“回去告诉其他当兵的叔叔,我们会坚守阵地,急需支援。快去吧,我会保护好你妈妈的。”
“你能保证…”
“呼…叔叔啥时候骗过你?”
两个孩子嚼着糖渣,慢慢放开了金妮,在她鼓励的眼神中恋恋不舍地离开。劳恩脸庞浅皱,某种神情细微得几乎无法被别人察觉。他感觉自己一下就老了几十岁,经历的跨度让他双腿沉重。现在他和马修就是这里的最高级别指挥官,无论他能否背负下令的职责,他都得承受抉择所要付出的代价。
“很抱歉,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车辆能带你走了。”
“我不会给您添乱的。”金妮说着,亮出了藏在身后的厨刀,“如果敌人来到这里,我就割断自己的…”
“你干什么!”劳恩怒气冲冲地打飞了厨刀,“我的命令是为了保护你们。给我听着,第三团的主厨,没有我的许可,哪怕敌人闯进来也不许死,这是命令!”
马修在门外停下脚步聆听,金妮的哭嚎既非因为恐惧,也非因为绝望。哭声渐渐消失,马修循声望去,他看见劳恩正半跪在地上抱着金妮,眼中写满了苦涩的纠结。
他在对她说些什么,但马修没有听清。
“行行好,他们需要一个父亲。如果我死在这里…”
仰着脖颈的母亲屈身于黑暗的角落,马修从她漆黑眼眸里只读出了空洞,因为她很快便抱紧劳恩,发狂似的亲吻着他,这是她自知无能为力的表现。她怀中的男孩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先前吸引马修注意的哭嚎只剩咕哝,这声音仿佛从她灵魂深处撕扯而出,格外凄凉。
“劳恩军尉!”马修扯开嗓子大喊。
听到有人叫自己,劳恩匆忙叮嘱了金妮几句,终于拎着长矛离开。他仍在默默念叨着誓言,直到站在马修面前,他眼中的情绪才渐渐消退,让位于理智。
“我们最多坚守一个小时。”马修面无表情地说着。
“足够他们逃走了。”
“没错,但代价是我们会全军覆没。”
“你有更好的主意?”
马修摇了摇头,而后又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
“既然没得选,那就想办法放干他们的血。”马修远眺着初生的朝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愈发洪亮,“用一切手段,从猎人的捕兽夹到工地上的石块,在我倒下前,敌人付出的血必须是我们的数倍。”
劳恩突然觉得马修像变了个人,他没有在必将到来的死亡前畏缩不前,他甚至丧失了人类应有的本能恐惧。怎么说呢,希望他能让这股横劲维持到战斗结束吧,这样劳恩就能说服自己,他不会孤伶伶地死去,至少还有个兄弟陪自己上路。
“来吧,我们得做点什么。”劳恩拍了拍马修的肩膀,“不要怕,很快就会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