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提着酒瓶与属下们围坐在篝火边,他们默默无言,安静地烤着火,脑海里回忆着行军途中的景象。艾瑟尔高地外围,长满青草的小丘和平地上尸横遍野,断柄、破盔和盾牌散落其中。村庄和营地本身已不复存在,教会的无情攻势摧毁了它。大火破坏了许多建筑,烧毁了大门和多数围墙。鲜血浸透了它的小巷,暴力玷污了它的记忆和灵魂。这里的人都死了,士兵,平民,所有的人。教会留下残骸更像是在传达一种警告——这便是敢与神仆为敌的下场。
寒冷的夜风掠过平原,把村庄里唯一一口深井的轴轳吹得嘎嘎作响。马修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井下的惨状——那时军团刚在村庄废墟上扎好营,他打算用井水洗头洁面,但舀上来的水带着浓烈的腥臭。不得已他下到井底,才发现水下堆满了残破不堪的肿胀尸体,其中还有几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她们至死都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孩子,仿佛这样就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可那些婴儿已经被泡成了一团团血淋淋的烂泥…马修在井下吐得天昏地暗,好久后才被手下扛上来。在最后的视线里,他好像看到几张苍白的死者之脸回望着他,欢迎他。
加入我们。
“喂,你聋了?”劳恩不耐烦的推了推马修,“问你呢,你觉得咱能完成任务吗?”
马修没有说话,第三团得到的命令很简单:占领并守住艾瑟尔高地的入口,并在更多援军到来前绝不让步。马修曾多次考虑过此命令的合理性。步兵团作为军队的中坚力量,占领并守住一个战略要地乃是家常便饭。战术理念是挫败敌人,为友军保证道路通畅,但这次很可能有意外——也许敌人会全力进攻,试图挫败守军。当他们把全部力量与愤怒向前方发泄时,侧翼和后方会变得虚弱。龙骑士组成的侧袭部队会撕裂敌人的阵线,从弱点处直取他们的心脏。而后一直防御的步兵坚决地向前推进,从正面挤压敌军,进而击溃强敌。
军事理论是一回事,实际情况又是另一回事了。地图和作战指令客观地阐述了这一策略,但它们未曾告知士兵们该如何鼓起勇气执行它——在第一次推搡之前忽略自己的尿骚味,震耳欲聋的钢铁碰撞以及死者的哀嚎。它们并未揭示你的心跳是如何比鼓声还响,猛烈到好像会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它们不会提到敌人会向你发射牛一样大的石块,也没提到天空中充斥着遮云蔽日的箭矢和路障燃烧的烟雾。命令肯定不会提及这些东西,因为这样做会阻止任何年轻人走上战场,可能会让他们找个更温和的职业,比如商人或艺术家。
“肉烤好了吗?”马修问道。
“已经好了,长官。”一个脸上有刺青的新兵说。
“嘿,大块头,坐过来吧。”劳恩招呼大聪明坐下,递给他一串烤肉。
“就这些了,慢点吃。”劳恩心情复杂地说。他一方面为自己能享用的肉变少了而恼火,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只能弄到这点肉而羞愧。
经历过一次装死,劳恩瘦多了,虽然他还是随身揣着各种零食,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最近似乎食欲不振。反倒是不少新兵有样学样没事就咂巴点零嘴,以找到片刻宁静,安抚自己备受困扰的心灵。劳恩与众人一同深呼吸,模仿着兽人的动作大口吃肉。他不禁微笑起来,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真香。”大聪明大口咀嚼着烤肉,“加入这个团真不错,俺都没寻思过有朝一日还能吃上肉。”
这番话好像痴人乱语。编入第三团就意味着死亡——炮灰们被推上战场,怎么都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假如谁会因为有口肉吃就赖在三团不走,那他绝对是脑子坏掉了。
马修也拿起一串烤肉,他刚准备吃,突然注意到一张陌生脸孔,是个兽人模样的孩子,却生着与众不同的红褐色皮肤。马修一愣,随即把手搭在剑柄上。
“吼,别在意,这是小聪明瑞弟,俺儿子。”大聪明解释道。
“你还有亲戚?”劳恩惊呆了。
“昨天刚种出来的,”大聪明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不是说需要更多人手吗,俺就多种了几个。”
“种出来是什么意思?”
“给俺来口酒就告诉你。”
众人看向马修,大家都盼着大聪明继续讲。于是马修舔舔嘴唇,不情不愿地把酒瓶递给了大聪明。
“虾米真笨,这都寻思不明白。”大聪明灌了口酒,继续说道:“半夜把牙种到地里,再撒两泡尿,第二天小子们就长出来了,这样就像…就像…”
“就像蘑菇?”
“对,就是那个。”大聪明顿了顿,“啥是蘑菇?”
“一种拿来炖汤的植物。”劳恩憋着笑解释道:“一般长在树上,不过它们可没一身腱子肉。”
众人的笑声响彻夜空,晚餐的炖菜散发出熟悉的味道。马修随手点了个士兵,让他同自己去打饭,其他人则坐下继续唠嗑。炖菜…每天都是炖菜,不过今天负责分饭的人变成了库伯特。他刚被调到三团的伙房,大伙为他找来了一截高高的树墩,他就坐在上面,用一条旧毯子盖住了发灰的伤腿。马修一怔,下意识立正站好,冲库伯特敬了军礼。
“稍息,士兵。”库伯特小声道,“现在我得叫你长官了。”
“没有的事。”马修一时有些尴尬,他别过头说:“我以前很怕你,长官,对不起。金妮和其他人会带你煮菜,他们乐意教你,这样你就不用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担心了。”
“嗯。”库伯特慢悠悠地打着饭,“谢谢,你是个…好人。”
“长官,人无完人,我不会因为你受了伤就对你另眼相待。我们都是荣辱与共的兄弟,不管在哪,这点永远不会变。”
“马修,我…”库伯特似乎被烦心事困扰着。
“你丫掉进粪坑了?”劳恩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快点,马修,大家都等着开饭呢。”
“你有话要讲?”马修问库伯特。
“再说吧。”库伯特扭过头去,“以后再说。”
马修抱起一盆炖菜坐回篝火边,一时不想动弹。可众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就连今晚没跟他坐在一起的士兵们也是如此。
“听说你酒量贼好,千杯不倒?”大聪明朝马修比了个挑衅的手势,“咱来比一比?”
“你要跟我拼酒?”马修暗暗埋怨,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咳咳,我从小是在酒馆里长大的。”马修决定以进为退,“喝倒你自然不是问题,但很显然,这里没有足够的酒让咱们…”
“酒管够。”一个士兵起哄道:“好多兄弟都留着那天的庆功酒,足够你俩喝到明天早上。”
“但明天还有任务…”
“明天到中午才有任务。”劳恩耸耸肩,他也想看看马修喝醉了会是什么样。
“我…”马修咬咬牙,“好吧,来就来。”
众人一阵喝彩,鼓起掌来。真是一群欠收拾的傻瓜,眼见自己的长官要喝得不省人事,竟能欢呼成一片?马修狼吞虎咽地嚼了几口炖菜,随后接过酒瓶。三口酒下肚,他就开始迷糊了。
“吼,这多好,”大聪明说,“暖暖和和的,吃着肉,喝着酒,根本不怕冷风。”
“你还怕冷?”劳恩说,“你们不是从极北来的?”
“是又怎样?俺又不是铁打的。”
“不是说在那地方钢铁都会被冻成渣吗?”
大聪明听罢哭笑不得。他既生气又惊讶,绿油油的皮肤上泛出了红晕,看起来十分滑稽。“虾米让风吹傻了,所以脑子才不灵光。冷?极北是很冷,但俺住在群峰里,那里暖和的不得了。”
“真的吗?”劳恩发出了疑问。没人能理解大聪明在说什么。
“是真的,群山里有温泉,一些塞连民谣里提到过。”马修说。
“吼,那不是温泉。”大聪明冲马修晃了晃手指,“虾米才这么叫,俺们正统人类都管那片海叫诸神恩典。”
“海?正统人类?”马修打了个嗝,“才一瓶酒下肚,就喝多了?”
“俺没喝多,这是事实。”大聪明抓耳挠腮半天,最后解释道:“群峰间储满了热水,那些热量足以保障俺们开辟出小片的栖息地。不过,俺们太多了,那些抢不下俺地盘的小子们为了不被冻死,就只能去南方攻打虾米的领地。听好了,俺们才是真正的人类。很久以前,基尔诺人——也就是俺们的祖先,你们口中的兽人——并不住在群山中。他们的家园建在空气稀薄的地下,那里有四通八达的隧道。然而虾米嫉妒俺们,排挤俺们。”
“还有人敢排挤你们?”劳恩瞪大了眼。
“那些虾米都是坏银,”大聪明回答着,恰好碰上有人给他递酒。为了继续听故事,绝大多数人都愿意贡献自己的酒。大聪明笑了笑,轻轻拍了马修一把,“来啊,别打瞌睡,你想把俺灌倒?”
“随时奉陪,嗝…”马修举起了酒瓶。
大聪明瑞哥喝了口酒,眼瞅大家盼着听故事,便做贼似的拿起一串烤肉。“那些坏虾米想奴役俺们,但他们害怕俺们。传说俺们的祖先骁勇善战,所以虾米快把俺们赶尽杀绝了。”
“这算什么逻辑?”劳恩忍不住吐槽,“你们骁勇善战,为何又会被赶尽杀绝?”
“俺们祖先人少。”大聪明吃完烤肉,见没人制止,便又拿起一串烤肉,“而坏虾米太多。虾米统治着地表,俺们无处可逃。就在俺们快被灭族的时候,俺们的勒布拉——既是大哥,又不单是大哥——前去乞求诸神的帮助。”
“诸神…”马修已经眼冒金星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这么离谱?”
“神是存在的。”大聪明从篝火上拿起最后一串烤肉,“不过坏虾米的神比其他神更强大。勒布拉先拜见了树神,问:‘你能保护俺们吗?’可是树神说不行:‘虾米也觊觎他们。如果你们藏在森林里,终会被虾米们抓住当柴烧。’”
“把兽人当柴烧…”劳恩憋得脸通红,才没笑出声来。
“别逼逼,”大聪明吃得满嘴流油,又喝了口酒,“接着,勒布拉去拜见了海神,他恳求海神赐予俺们水下呼吸的能力,好住在大洋深处,但海神也拒绝了:‘虾米洒下鱼钩,捕捞海中生灵,如果你们住在这里,也会变成虾米的盘中餐。’所以俺们才没住在海里。”
现在没人说话了,因为众人都隐隐觉得大聪明讲的故事好像不完全是故事。
“最后,勒布拉走投无路,只能去拜见坏虾米的主神——杀神。‘俺的小子们危在旦夕,’他给杀神跪下了,‘放俺们一条生路,让俺们不再受坏虾米的迫害。’杀神没答应,但另一位虾米的神许诺,可以让俺们人丁兴旺,变得力大无穷,再不受虾米迫害。但那个神提出一个条件…”
大聪明往后一靠,举起酒瓶就是一阵豪饮。喝完后,他把酒瓶随手扔到一边,满面笑容。
“继续说啊。”马修迷迷糊糊地嘬了口酒,“意思是…主神…战神巴尔,拒绝了你们?那答应帮助你们的,到底是…”
“那个神自称洛基,听说祂的信徒都喜欢玩火,生活在大陆东边。”大聪明不满地瞪了马修一眼,“喝啊,怎么不喝了?”
“胡说八道,还想…骗我喝酒…”马修醉醺醺地嘀咕道:“洛基的确是奥秘之主的曾用名之一,但祂会帮你们?这也太…”
“俺骗你干啥,这故事可是从俺祖祖祖祖辈传下来的,没有假。”
“好吧,好吧,就当你说得都是真的,那你倒是说说看,奥秘之主答应帮你们,到底提出了什么条件?”
一听这话,众人立马都凑近了点。神话时代的传说勾起了他们的兴趣。
瑞哥不愧是兽人中的大聪明,他看众人都兴致勃勃,便意味深长地一笑,并指了指倒在一旁的空酒瓶,渴求再喝上一轮。
很快,好事者便递上了一瓶酒。瑞哥不紧不慢地拧开瓶塞,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
“俺…忘了。”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你他*的!”递酒那人破口大骂。
围观者群情激愤,瑞哥只好摆摆手,无辜地说道:“俺真忘了。不过俺可以讲个虾米绝对不知道的秘密,就当是付酒钱了。听好,虾米的神还活着,不过祂们在大战后变得很虚弱,只能在神域里沉睡。对了,俺还见过一个虾米的神。”
“噢,太好了,真精彩。”劳恩翻了个白眼,拍拍手大喊道:“好了好了,都回去睡觉吧,这大块头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了。别看了,赶紧休息,明天咱们还有任务!”
“俺没瞎说。”大聪明满面愁容,盯着空空的酒瓶出神,“虾米太傻屁,不信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