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佩家族的庄园大厅里,摆放着一张擦得锃亮的华丽木桌,正准备举行宴会。那张能围绕一百个座位的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从大小不一的鱼到种类繁多的肉,有炖的、炸的、煮的、烘焙的,也有生的。金丝银线装饰的盘子和全套餐具整齐地码放在每一个座椅前,身穿褚红和纯白制服的仆人站在墙壁周围听候差遣,而艾瑟尔的权贵和姘妇们则小心翼翼地避开真正的大人物们混在一起小声交谈。
城主拉斐尔懒洋洋地躺倚在餐桌上首的主座上,康威家的家主坐在他的右手边,有节奏地敲着手指。贝利尼一边不动声色地品尝着摆在面前的食物,一边注视着身穿巴洛克风格华服的人群。令他不快的是,许多客人都选择了与大厅单色主题相辅相成的色调。琥珀色、黄褐色和棕土色实在太多了,而地位更高些的来宾会选择金色或暗红色。它给人的感觉是,大厅里充满了柔和朦胧的幽灵,在飘忽的光线中摇摆不定。贝利尼对这种轻浮的打扮不屑一顾,他选择在这种时候穿一身仪式铠甲出席。外面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仿佛反映了他阴郁的心情,偶尔有几束白光从又高又窄的窗户射入,把周围的景物衬托得格外鲜明,并伴有投石机发射石弹时隆隆的雷声。
尽管拉斐尔从不承认,但他嘴里始终有股恐惧的苍白味道,让他食不甘味。为了得到劳伦斯的青睐,并在劳伦斯成为西境之主后飞黄腾达,他下了血本。无论是多么可怕的命令拉斐尔都没有说半个不字,但他后来被迫采取的补救措施甚至连他自己都承认是极端的。桀骜的老康威,贝利尼对军队的贪婪要求,卡佩家族成员的软弱,劳伦斯越发过分的要求,所有这些都把事情推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关口。
拉斐尔坐在那里仔细地打量着贝利尼,他肩膀上的旧伤似乎仍在隐隐作痛,贝利尼时不时便会不舒服地活动肩膀。意识到拉斐尔盯着自己,贝利尼小心翼翼地使自己脸上显露出一种从容的轻蔑神情,但在这副伪装之后,他的头脑在飞快地运转。尽管贝利尼已经尽其所能地虚张声势,但今日在北部街垒进行的战斗已经透露出他开始力不从心的信息。就连最沉得住气的老康威都隐晦地表示,如果艾瑟尔没被围困,他现在早就远走高飞了。事实上,拉斐尔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只是在思考着怎样才能尽可能地把形势变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一道特别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大厅,几秒钟后,不远处就传来巨响。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僵硬地眨了眨眼。如果发射那块巨石的投石机再向前几十米…拉斐尔不自然地吞了口吐沫。大厅里的女人和一些青年惊恐地叫出了声,这让贝利尼生气地瞪了他们一眼。
“你们在鬼叫什么?蠢货!”贝利尼毫不留情地咆哮着。“看上去就像你们已经上了战场一样。”
“对不起,原谅我吧,我…”一个胆小的贵族青年突然叫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诸神在上”,从座位上跳起,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他裤子已经湿了,被疯狂攫住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贵族的优雅可言。
“至于如此失态?”拉斐尔片刻后笑道。“我还以为敌人已经打进内城了。”
“那群不速之客绝不会善罢甘休,拉斐尔。”老康威顿了一会说,“除非猩红大公另有安排,你却对它守口如瓶,老朋友。”
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客人都把脸转向拉斐尔,期待他发表意见。拉斐尔冷冷一笑,拿起一封信件,把它扔在康威面前。
“猩红大公给了我们每人一封信,里面是根据家族纹章加密的命令。”他继续说着,又将另一封信扔到贝利尼面前,而后起身沿着桌子慢慢地踱步。“这意味着我们被选中接受一项殊荣,他慷慨地赐予我们,一份不便分享的荣誉。”
“好吧,老狐狸。”贝利尼严肃地对拉斐尔说。“我一直以为你站在我的脑袋上,现在我知道这是真的了。”
“我有权站在你们每个人的头上!”拉斐尔厉声道。“我才是艾瑟尔的城主,猩红大公最忠诚的属下,只要我还是城主一天,你们就不该对我的任何行为指手画脚!今天,还是明天,都不重要——如若不听从猩红大公的命令,我们都难逃一死。”
贝利尼听到这话大笑起来。“也许在和平时代的艾瑟尔,这是真的,但现在,你的话屁用没有。”
“哦,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老康威会心一笑。“我得说,没有谁的统治力能凌驾于死亡之上。我们的确有许多矛盾尚未解决,这是事实,但现在我们必须得团结起来,不是吗?当下真正的问题是我们还能撑多久。”
“你的废话哲学我听够了!”贝利尼训斥道:“现在是我带人顶在前线,而你们在后面看戏。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在想什么?嘴上说着团结一心,背地里却巴不得我早点死。现在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而你们还在给我使绊子。告诉我,老东西,今天军械库拒绝为前线运送补给,是不是你的授意?”
老康威听出贝利尼是真动了怒,精明地眯起了眼睛。“我可以发布命令,惩罚任何不服从你命令的属下和仆人。我也可以许诺,以后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但我不会为偶然、命运或诸神的干预负责。”
“说得好,老朋友。”拉斐尔微笑道:“说实话,在历史上的所有伟人中,很少有人像您这样对现实有如此务实的把握。‘授意’可能是一个非常主观的词,考虑到咱们得到消息往往是在事后,或许咱们都该为自己的不作为死很多次了。伟大的奥兰多阁下说过,无缘无故的猜疑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贝利尼,你该冷静一下。”他顿了顿,看贝利尼沉默不语,便扭头看向康威。“也许我们该谈谈军械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拒绝向前线运送补给?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我的工匠和守卫们不知如何是好,”康威烦躁地回答,“一会说街垒已经被攻陷了,他们要死守军械库;一会说街垒还在苦苦支撑,需要大量箭矢和一切可用的弹药。没人能向他们解释什么命令是正确的,是敞开军械库运送补给?还是该紧闭大门,不让任何别有用心之人进去搞破坏?我可以保证,像这种由命令混乱引起的暂时性问题,康威家族最终都将解决。”
“既然有你亲口保证,那我相信以后不会再有这档事了。”拉斐尔拍了拍贝利尼的肩膀,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大家都清楚我们在为尊敬的奥兰多大公而战,但这也是问题所在。劳伦斯阁下…我相信他奋勇杀敌的动机无可指责,毕竟他的家族毁于…咳咳,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的命令,正在把我们推向灭亡。”
“你什么意思?”贝利尼率先发问。他对劳伦斯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在他看来,劳伦斯和那些令人厌恶的纨绔子弟的唯一区别就是他更懂得伪装,不会时刻搬出自己猩红大公继承人的身份大肆炫耀自己的愚蠢。
“比如说,一个月前他带队出城,说要彻底打通补给路线,事实证明那就是场灾难。”拉斐尔耸了耸肩,“三千五百人被全歼,还让艾瑟尔的补给路线被彻底切断。其中卡佩家族麾下最勇敢的一千名士兵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指责劳伦斯阁下,因为他尚且年轻,又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战略规划教学,其布局指挥能力自然不能和猩红大公媲美…”拉斐尔吸了口气,观察着其他人的表情,“真正要命的是,他想全权指挥艾瑟尔的所有军队,并在没有任何人能提供参考意见的情况下重新部署防线。我是说,这已经成了一个问题,一个关乎艾瑟尔存亡的问题。”
“恐怕康威家族只有维持城区治安的兵力,不足以应对一场战争。”老康威回答时显得很痛苦。
“那么我们敬爱的明日西境之主会接管你手上的所有工匠和军械。”
未等康威开口,贝利尼先表态了。
“我无所谓。君主如此要求,臣子便没有意见。”
劳伦斯的盔甲上有那么多伤疤,极大地改善了贝利尼后来对他的印象。况且,一个愿意经常到军营里慰问伤员,从不在下属面前装腔作势的领袖,又能差到哪去呢?虽然贝利尼从不认为劳伦斯有继承猩红大公衣钵的资质,但眼下大敌压境,让他全权指挥守军总好过让几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娘娘腔搞窝里斗。
“我再强调一遍,贝利尼。”拉斐尔波澜不惊地说。“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让他掌握所有军队,就等于咱们要把自己的脑袋摆在赌桌上。我可以恭恭敬敬地拍他马屁,但绝不会让他来决定我的命运、卡佩家族的命运,还有这座城市的命运。”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贝利尼咀嚼着肉排,眼睛一直盯着康威。
“我手上没多少兵力,你们都知道。”康威抿着嘴说道:“没人能征服艾瑟尔,但我们的资源并非无限。猩红大公派那个年轻人来就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忠诚。我们的矛盾显然不是秘密,他可以利用这一点。”
“作为康威家的领袖,你该明确表个态了。”贝利尼僵着脸,警惕地观察着拉斐尔的脸色。“说人话,你想怎样?”
“好吧。在猩红大公命令我交出一切权力之前,或者在第二内墙沦陷前,我的人依旧只有我能使唤。”
“那如果…”
“假如真有意外,我会随机应变。”
“哦,可真他*的有意思。”贝利尼愤然起身,把脸甩得老长。“你们觉得猩红大公会不清楚你们在想什么?你们真觉得自己能用三言两语打发他的继承人?我敢拿自己的脑袋来打赌,这是一场考验,而忠诚的奖励便是他会让我们活下来。”
“你已经神智不清了,贝利尼。也许你该好好休息一下,想想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说这些。”拉斐尔疲惫地晃了晃酒杯。“我们都是为了生存,只有在这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
这是拉斐尔头一次在老对头面前露怯。他高傲威吓的语气消失了,最后的低语更像是在忏悔。
“我承认,这对我来说很艰难。我珍视我的自尊,但要谋求生路,我的自尊必须…在伟大的死神面前折腰。我好心好意把你们请来,是为了达成一个互惠互利的协议——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都看好,除了奥兰多大公的直接命令外,只在最低限度给劳伦斯阁下…”
“这是背叛!”
大厅安静下来,感受到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个开口的侍从变得更紧张了。他真是忘乎所以了,竟敢搭老爷的话。
“我始终效忠于西境之主,这点从未改变。你凭什么认为这是背叛,我的仆人?”
拉斐尔冷冷地盯了那个侍从一会,直到他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出声才作罢。若换作他日,拉斐尔会因侍卫的冒犯而砍下他的脑袋,给其余下人杀鸡儆猴——永远不要说愚蠢且让人难堪的话。今天他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了,这更煽动起了他冰冷的怒火。毕竟,背叛的影子有迹可循。人们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拉斐尔不在乎他们的想法。要不要把兵权交给劳伦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西境之主,至少现在还不是。
大厅里的贵族们爆发了一场分歧,一些人认为拉斐尔说得有道理,一些人继续支持劳伦斯,还有一些则与康威家族站在了一起,在局势大变前既不表同意也不说反对——但他们相当于默认了拉斐尔的提议。在乱成一团的唇枪舌剑中,有些人不止一次地改变了他们的立场。
贝利尼冷笑一声,随手拎起一瓶上好的果酒向外走去。“把没吃完的东西带走吧,”他对手下吩咐道。“今晚我们能在营地里大吃一顿,卡佩家族的胆小鬼可以在我们尽情享用美食的时候坐在阴暗的宅邸里,好好商量该用什么理由保留兵权。”
“遵命,长官。”他的部下们不假思索地起身,将餐桌上几乎未动的好肉尽数端走。
“你最好祈祷敌人不会攻破内城,”拉斐尔嘲讽地低声说。“今晚我们在地下室里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