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山花开谢,寒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记得山后的野桃结了七回果,竹冢的嫩竹笋他偷偷挖了五六回。他也从当年那个暗怀心事的少年长成一个魁梧挺拔的青年。
这一天,灰衣老人在双龙瀑下看寒浞练剑,只见他轻挥木剑,瀑布下面的湖面起初只是泛起几点涟漪。灰衣老人轻捋银须,默然摇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忽听背后如乱石崩空,惊涛拍岸,待细看时水汽正冲霄汉,九条水柱如九条银龙一般,极速旋转而上,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声势极为骇人!那九条银龙合二为一,竟然化作一条八九丈高的水龙,正要拏云破空而上!
灰衣老人初时神色微微震动,可当他细看那九条银龙的眼珠,发现黯然无光,空洞洞地只有两个水泉眼。
“凡蛟岂是真龙!待老夫先擒了你!”
灰衣老人右脚轻点,纵身一跃,竟凌空跃起五六丈高,抽出腰间的绿竹杖,一杖刺出,只觉那空中前后左右浑然是一片绿色的杖影。
只听“嘶嘶”两声,灰衣老人已飘然落在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上,那八九丈高的水龙竟轰然如玉山崩塌,化作白茫茫的一片水雾。
“好剑法!师傅不愧是师傅,弟子再练十年也难以追上师傅的影子。”寒浞扑通一声拜倒在地道。
不料灰衣老人却无半点喜悦之色,而是微微蹙眉道,“寒浞,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你该下山了。”
“什么?师傅,您这是要赶我走吗?师傅大恩大德,对寒浞恩重如山。徒儿还未报答师父恩情,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况且徒儿的这套弑鱼剑法尚未纯熟,远不如师傅使出来那么潇洒如意、剑气纵横。若是日后使出来,恐怕让旁人讥笑徒儿学艺不精,反而折损师傅的威名!师傅还请收回成命,让愚徒再追随您学艺三年!”寒浞这次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清晰能听到响声。
可灰衣老人依旧是不为所动,道:“学武之事,一在悟性,二在勤勉,三在心诚。剑招和剑意我已教给你了,你日夜刻苦练剑,如今也已七年有余了。至于剑境,本就不是常人轻易能领悟的,这还需要你自己日后领悟。若有机缘,或未可知。”
寒浞跪直身子,道:“弟子资质平平,不过是有赖师傅点拨,自己也不敢偷懒,才勉强学了些师傅的皮毛本领。现在下山,弟子心里着实忐忑。”
灰衣老人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去砍三个木桩来,老夫再教你一样本事,就当做为师送你的下山礼吧。”
寒浞虽有些不解,猜不透师傅的用意,可也不敢多问,只得抱拳称是。
很快寒浞便砍了三个木桩,分别是松树、柏树、槐树木桩。
灰衣老人从屋中取出一把竹剑道:“寒浞,来,试着把这三个木桩劈开!”
寒浞接过那竹剑,只觉轻飘飘的,不过二三两重,简直就和一块厚一点的竹片差不多。可他找的那三个木桩不说是老木虬根,也是皮糙肉厚,就这竹剑想要劈开木桩简直是青石板上种韭菜——没门儿。
看着寒浞犹豫的目光,灰衣老人出言提醒道:“沉心静气,闭目凝神,忘掉你手中的竹剑……忘掉你眼前的木桩……真气灌注全身……好,破!”
随着灰衣老人的一声当头棒喝,寒浞闭上眼睛一剑挥出,却没听到半分声响。待他睁开眼睛,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他眼前的木桩不知何时已换成一块青石板,而那把竹剑已刻入石板三寸有余!
这简直匪夷所思!
“师傅,这……这不可能!这竹剑怎么能刻入石板呢?我……我何德何能,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灰衣老人捋须道,“这就是为师教给你的最后一样本事——信心。拥有信心,则天高地阔,纵马驰骋,万事皆有可为。就像这木桩与石板,你忘记它们,才能全力挥出那一剑。若是没有信心,莫说是竹剑,你纵然手中是铜剑、金剑,或是上古玄铁,也难以砍断这看似普普通通的木桩。”
寒浞喃喃道:“信心?这么多年,我听过别人说我有蛮力,说我狡猾,说我自私,说我冷酷,说我机变逢迎,甚至说我鹰视狼顾,是部落的祸害!可从没有人给我说……信心。难道这才是强者真正要具备的东西么?”
可灰衣老人不等他思索,转身负手而立道:“老夫把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料这时寒浞却道,“师傅,您的教导之恩弟子无以为报。只是弟子年幼时曾学过一道羹肴,名为“枕云羹”,说是此羹能除风祛湿,舒筋活络,还能滋养筋脉,养人寿元,更奇的是喝过此羹,如同仙游太虚,枕云而眠,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弟子多年来蒙受师傅恩泽,无以为报,今日就以这‘枕云羹’聊表谢意吧。”
灰衣老人本想拒绝,可见寒浞一脸诚意,又不愿辜负他的一片心意,只得道:“也罢,我这一介山野村夫,闲云野鹤惯了,今日也姑且尝尝你这‘枕云羹’。”
寒浞闻听此言,便躬身行礼,转身来到竹冢山间寻找这“枕云羹”的食材。
单论厨艺,寒浞也勉强算是中流,虽不及部落的庖正、庖丁,整日和族中少年闲浑打猎,也学会一些烤肉、羹汤的做法。可这“枕云羹”他不过是道听途说而来,以前可从没做过。
可这也不怪寒浞,毕竟这“枕云羹”名字听着高雅,食材却不好找。第一道食材便是蛇肉,而且还得是三年蛇龄以上的乌梢蛇,然后是黑木耳、冬笋、野鸡肉脯、蘑菇。食材准备好,便可以动手做“枕云羹”了。
可当寒浞冒着被蛇咬伤的风险从石缝里抓起一条六七尺长的乌梢蛇,一股蛇腥味瞬间让他五内翻涌,差点没把酸水吐出来。他心里暗骂道,这是哪个装神弄鬼的骗子取的名字?什么“枕云羹”,不过就是山珍炖蛇羹嘛!
可就在这时,寒浞的目光又停在一条蜿蜒在竹竿上的一条小青蛇。他的目光顿时阴沉了下来,透出一丝凛冽的寒意。
当蛇羹的香味从小屋的陶罐里飘散出来时,灰衣老人也不禁咂了咂嘴,这荒山野岭,常年吃山果野菜,偶尔也打几只獐子和野鸡打打牙祭。可这蛇羹可是个稀罕物,平时童子不做,寒浞不做,他自己自然也无福消受。
“师傅,枕云羹好了。我先给你盛点。”寒浞笑着说道,边说边忙着用一个陶钵给灰衣老人盛这融合山珍野味的枕云羹。
等寒浞将一陶钵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枕云羹端到灰衣老人面前,灰衣老人才笑道:“这么多年,没有尝蛇羹了,没想到还是享了徒弟的福……”
可就在灰衣老人喝了两三口蛇羹后,他的脸色渐渐发黑,嘴角抽搐道:“你……你在蛇羹里放了甚么?”
寒浞此刻也变了一副狰狞的脸色,冷笑道:“师傅,你可真是糊涂,蛇羹里自然放的是蛇了。”
灰衣老人摇头苦笑道:“不,这不是一般的蛇,是一条毒蛇!”
寒浞依旧冷笑道,“不错,不过是一条五六寸的小青蛇。”
灰衣老人颤抖着道,“是……是竹叶青!”
寒浞笑得更得意,“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这天下最毒的蛇自然是你这竹冢的竹叶青。”
灰衣老人闭上双眼,颓然瘫坐在地上,道:“二者皆不毒,最毒孽徒心!可……可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寒浞道,“因为你是我师傅!这个世上最了解弑鱼剑法破绽的人就是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永无出头之日!”
灰衣老人苦笑道,“我百里汲纵横一生,不过是浮萍飘零罢了。老了老了,终究是不甘心,不甘心这弑鱼剑法真就变成捕鱼的玩意儿,想着找一个人能替我传下去。谁知……谁知道,竟传给了你这个白眼狼!”
寒浞冷冷道,“师傅,你说过,我们师徒的缘分已尽。我就给你个体面的死法,让你永远陪着这竹冢罢。”
说罢,寒浞向竹冢扔了几根火把,顿时烟气弥漫,火光冲天,竹冢顿时烧成一片火海,只听见燃烧的竹子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而寒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身后一片燃烧的火海和中毒瘫倒在地的百里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