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脸上挂着笑,心里mmp。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答道,“这不是下官能够决断的,还要看镇抚司的意思。”
还未斟酌出什么好借口,那张容就冷哼了一声,“韩千户用得着你,这是你的福气,别不知好歹。”
韩千户不接这话,轻笑着看裴元。
裴元心知此事怕已成定局,再不识趣,那韩千户喊百八十人来砍自己也说不定。
他只能咬牙说道,“卑职自然从命,只是此事能不能推迟两日?”
韩千户听了好奇的问道,“这是为何?”
裴元本不想提,但如今也只能如实相告,“再过两日,便是镇抚司发放禄米的日子。卑职想领了这个月的粮饷,再随千户去做事。”
韩千户闻言一头雾水,觉得这家伙简直莫名奇妙。
“你是朝廷正六品的百户,便是在我这里,也不会短缺你的饷银?难道怕我南京镇抚司支应不起吗?”
裴元喉咙咽了一下,低声说道,“卑职有几笔息钱急着要还,若是错过了日子,又要多滚上一滚。”
说起裴元身上的债务,那可真是一言难尽了。
他老子还在的时候,就欠下了几百两。
偏偏这家伙又是个酒蒙子,不管是得了饷银,还是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好处,喝起酒来,就醉生梦死,顾不上其他。
裴元从小跟着这老子担惊受怕,被人堵着门要债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等裴元稍稍懂事,就忍无可忍的主动接手了他老子手中的那些债务。
随后依靠着每年六十两的饷银,以及少量见不得光的收入,勉强维持着二人的生活。
为了不让债务膨胀的太快,裴元通过大量的小笔借款还上了寿宁侯家的大头,随后辗转腾挪着,控制着债务的规模。
寿宁侯家的息钱很是凶猛,一笔款子只要没还完,不管之前还了多少,等到结息的时候,都要按全额算完息钱,再滚到债务上去。
裴元还掉了寿宁侯家这一笔,那些小笔款子就有了能转圜的余地,总能在结息之前周转还上。
那时候,裴元才九岁。
九岁的裴元掌握着他那多达上百笔的庞大债务帝国,生无可恋。
年初的时候,他老子死掉,少了那些额外的收入,裴元的债务帝国几乎要面临崩溃的窘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莫名的觉醒了这个“债务清算系统”,而且年龄到了,可以承袭正六品百户的职位。
裴元家这个世袭百户,足以追溯到三代之前。
景泰元年的时候,因为土木堡之变,死伤了大量的武官,又有传言说瓦剌大军还要入寇,大同和宣府的马草不够,所以天子格外开恩,允许百姓捐马草为官。
诏令一出……,北地豪绅跑了大半。
等到第二年的时候,天子又下诏,说,哈哈哈,之前和你们闹着玩儿,瓦剌人未必还来!盛世只是起点!
而且又把价码提到了可以捐世袭武职,实授锦衣卫官职。
裴元的太爷爷这时候果断出手抄底,捐了粮秣六百石,得了锦衣卫试百户的实职。
老爷子行商了半辈子,没吃过什么亏。进入锦衣卫为官没多久,就因为手脚大方,心思灵透,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的心腹。
从六品的试百户,也成功的晋级为了正六品的真百户。
再后来,就因为事涉太上皇的金刀案,和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一起被下狱。
等太上皇成功复辟,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被凌迟处死……
裴元的太爷爷散尽家财,终于和卢忠划清界限,得以幸免。
但除了一个百户的袭职,什么都没给后人留下。
或许是亲见了这一番跌宕起伏,裴元的祖、父两辈都活的很通透。
等两人没了的时候,留给裴元的除了这個百户,还有一屁股陈年烂账。
裴元到手的这个百户,虽然底子不好,但是饱含了朝廷的诚意。
这五十多年来,每月都能领到实打实的十石俸禄,和当初输捐的六百石相比,已经收获十倍不止。
但是,那又怎样?
一石米如今能卖五钱银子,裴元就算一年不吃不喝,也才能攒六十两银子。这个数字,甚至不够那几百两欠账每年的利息。
后来,相熟的叔辈有人提点了一句,若是能想法递补一个百户实职,或许能捞点油水,补贴一下生计。
这时已经是正德六年,别说一个小小的百户,就连很多袭职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都每天揣着手等补缺。
比如说,反映时代大浪潮的《金瓶梅》中,补不到缺的陈千户,就只能开棺材铺为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世袭千户谢希大,只能唱曲帮闲。男主西门庆死后,他的实缺也被人早早惦记。
裴元找人打听过,如今一个百户的实缺,锦衣卫那里的明码标价是三千两银子。
这个价格比他老爹买官时,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如今裴元这点俸禄银子,只能够糊口的,更别提还要挤出钱来平掉老子的赌债,想要再补个实职,已经是痴人说梦。
好在,裴元有这个“债务清算系统”可以玩一把大的。
于是裴元找有头有脸的债主们多方打听,守到了出来小赌怡情的谷大用。
开始的计划是,从谷大用那里借三千两银子,来补个实缺。
但是等钱被“债务清算系统”强行借到了,裴元才发现了个蛋疼的事情,他能强行借钱,但是不能强行买官啊!
何况是用谷大用的钱,找谷大用买官。
这踏马不就是妥妥的空手套白狼吗?
眼看醒悟的谷大用要当场翻脸,裴元脑子一空,直接喊出了“三万两!”
一个锦衣卫百户能卖到三千两,是因为补缺之后,确实有机会能捞到三千两。
当溢价达到了十倍的时候,这场借贷已经不是借贷了,而是变成了一次可能带来暴利的风投。
就连谷大用也没法拒绝这个诱惑。
何况,借出去的钱不是又回来了吗?
于是裴元的债务帝国受到了致命打击,“债务清算系统”也刷新出了债务上限和超支债务的强制结算日。
接下来的麻烦也随之而来。
裴元借谷大用三万两银子的事情,瞒过了不少人,但是瞒不住那些关心呵护他的债主。
虽然裴元一再声明,谷公公对自己的财务状况很是了解,并不急于催款。
可那些借款人还是慌了神,很多人还信誓旦旦,只要能按时归还本金,甚至可以免掉息钱。
裴元必须得趁着消息散布开之前,以自己得到实职为契机,赶紧多借几笔长期的款子,并把将要到期的一些及时结算。
要是等到从南京再赶回来,那就全完了……
听裴元含糊的说完,韩千户哦了一声。
她时常和市井江湖打交道,倒不是不识人间烟火。
她想了想,屈指一弹,手中把玩的那个白瓷小杯就向裴元飞来。
裴元慌忙双手接住。
韩千户笑道,“这样吧,本千户就提前帮你把这个月的饷银结了,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你手中的这个杯子,是我的一件信物,你拿着它去最近的寺院或者道观,找人要六两银子,多余的就算赏你了。明日午时,你来这里见我。”
裴元听了颇觉意外。
他是正六品百户,每月可以领十石粮食,折算成银价并不稳定,只能是个大致的数字。
比如今年北直隶因为有人造反,米价维持在每石五钱以上,那就是五两银子多些。河南旱灾持续,一石米就能卖到一两二钱,但是河南太远,运过去也不现实。
理论上,两京官员的俸禄也可以将米直接折成银两,今年两京的折算官价是七钱银子一石。
按照这个官价,裴元可以到手七两,但要这么想,那可就太天真了。
因为按官价计算的时候,并不能全额发放,要进行折色。
大明朝征收赋税的时候,因为货币流通性不足,实行钱币和实物并行的双轨制。
比如南方的丝织业发达,征收赋税的时候,缴纳粮食不如缴纳丝织品方便易行,于是朝廷开恩,允许百姓直接交纳丝织品。
那些税吏就先把丝织品换算成钱,然后再把钱换算成应当缴纳的粮食。
丝织品换算成钱的时候刮一笔,钱换算成粮食的时候再刮一笔。
官员们都很愉快,这是善政啊!
慢慢的,库房里攒了一堆用不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朝廷也很为难。于是朝廷想了想,得,我再把这些东西折算成工资发下去,不就好了?
官员们这时候就很懵逼,这尼玛啊!
裴元身为正六品官员,年俸是一百二十石粮食。
这一百二十石粮食仔细拆分后,本色俸为六十六石,折色俸为五十四石。
本色俸的六十六石可以实际领米十二石,折银俸四十五石,折绢俸九石。折色俸的五十四石,其中折布俸为二十七石,折钞俸为二十七石。
大明宝钞因为朝廷的肆意印刷,疯狂的贬值,正德年间已经毫无流通价值,折钞俸这二十七石基本上等于喂了狗。
折绢俸的九石和折布俸的二十七石,实际价值不到账面数字的十分之一。
折银俸的四十五石,才是真正能按七钱一石计算的粮食。
要是按这么算,裴元就亏麻了。
若非锦衣卫属于强力部门,暗地里一直是足粮俸,裴元的债务帝国早就崩溃了。
韩千户差借裴元,直接补给六两纹银,这就相当大方了。
韩千户说完,见裴元还愣着,以为他找不到门路,当即笑问道,“怎么?莫非还得本千户亲自给你取来。”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张容在旁笑呵呵的插了一句,“智化寺就在不远。”
韩千户脸上的笑容收了收,随口道,“就智化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