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惦记着自己的钱,对孙博所说的事情,只管心不在焉的应了。
孙博见裴元答应的干脆,也没多想。
当年裴元一度是锦衣卫中的笑柄。
他那贿赂来的武举头名,以及让东厂太监跟着丢脸的丑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锦衣卫内部谈论的话题。
饶是裴元如今往前走了一步,成为副千户了。
身为张容心腹的孙博,依旧对裴元充满了鄙夷。
裴元还是颇了解这种心态的,对此表示……
没什么感觉。
毕竟发生误判的又不是自己,他没必要浪费精力去纠正别人的错误。
孙博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领着裴元进入智化寺。
智化寺的山门砖石砌成,上有黑琉璃瓦,左右是一公一母两个石狮子。
石狮子左公右母,公狮子脚踩绣球,母狮子脚踩幼狮。
但太监建造的寺庙自然与众不同,小幼狮仰面四爪朝天,露着醒目的小弟弟。
裴元之前取银子的时候来过一趟了,对这里面的布局,大致有些了解。
看着孙博领自己去的方向,心就有些凉。
果然是西边祭祀王振的那个院子。
饶是裴元心里已经有些猜测了,仍旧不死心的询问道,“莫非天子在西院中?”
孙博先是点了点头,再次提醒道,“多听少说。”
接着,示意裴元在原地等待,去那院前和守卫简单交流了几句。
两人说完话,孙博向裴元招了招手。
裴元的心砰砰跳着,紧张又慌乱。
等到裴元上前,孙博将那院门拉开,示意裴元进去。
裴元毫不犹豫的上前,大步进了院中。
这院子不大,正对着一个禅堂。
禅堂上有一块匾,上面写着“旌忠祠”三个字。
禅堂的门正打开着,就见一个脸颊略瘦的年轻人,穿着一身便装,正坐在蒲团上,和一个老僧在说着什么。
裴元先把目光在院中地上扫了一眼,心头便是微沉。
程雷响埋银子的时间很短,地面上还有翻掘的新土痕迹。
若是没人进这院子的话,晒上一两日应该就看不出什么区别了。
如今地面这般明晃晃的摆着,但凡多留心几眼,立刻会察觉出不对劲的。
而朱厚照又是那种好事儿的性格……
裴元的目光挪到朱厚照身上。
正见他神色淡淡,目光注视着地面,从裴元的角度看去,他那略瘦的脸颊狭长如狼。
朱厚照和那老僧的话都不多,往往是他说一句,那老僧低声应一句。
沉默的时间居多。
沉默的时候,朱厚照就平静的注视着蒲团前的地面。
裴元生怕朱厚照的目光一错,就看到院子里去了,当即故意加重脚步,走入檐下。
朱厚照听见脚步声勃然大怒,大怒呵斥道,“谁那么不懂规矩,敢私自进来!”
裴元心头一紧,仍旧努力维持着沉着,“卑职裴元,乃是锦衣卫监管诸寺庙的坐探,听闻陛下在此,前来随驾护卫。”
裴元说完,也略有紧张。
无论他对朱厚照是什么样的看法,都改变不了这是大明朝的皇帝,是个一言就能生杀予夺的人。
好在裴元的话果然引起了朱厚照的兴趣。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锦衣卫的坐探啊。”
接着,他又看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怎么记得智化寺的坐探,叫做程知虎来着?”
说完,向身旁的老僧询问,“是叫程知虎吗?去年好像见过一面。”
那老僧闻言连忙恭敬道,“回禀陛下,之前确实是个叫程知虎的。”
裴元简直要听麻了。
这个朱厚照还有这一手啊。
裴元来不及多想,连忙解释道,“卑职乃是镇邪千户所副千户,淮安以北的寺庙道观,皆是由卑职负责。程知虎暂时轮转去了大慈恩寺,卑职听说天子来了智化寺,生怕底下人照应不周,这才赶来随驾侍卫。”
“哦哦,是这么回事啊。”朱厚照了然。
这也说得过去。
他又问道,“这么说,你比程知虎要强一些。”
“职责所在,卑职确实要多关心一些事情。”裴元暗示。
朱厚照闻言频频点头。
他喃喃说了一句,“也对,程知虎不过是个小旗,他能知道什么。”
裴元不吭声,等着朱厚照自己悟。
朱厚照果然盯着裴元看了起来。
裴元的目的就简单了,甭管聊点什么,先把这位大佬从这个院子骗出去再说。
这里可藏着自己六万两银子呢!
谁料朱厚照看了裴元一会儿,倒是没急于问英宗和王振的事情,而是忽然说道,“你这名字我听着也有些耳熟啊。”
裴元听了心中一惊。
长期以来,他都在避免被这位关注上,这次要不是为了那六万两银子,裴元也不至于豁出来亲自解决麻烦。
朱厚照想着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五官仿佛瞬间变得灵动了,和刚才那个略有些阴沉的人,竟像是截然不同了一样。
他笑着击掌,说道,“哎。我记起来了。前段时间,我听马永成提过一个什么,我朝第一深情之人,说什么宁可推功给属下,也不愿意离开爱慕的上司,说的就是你吗?”
他说完,就哈哈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接着摆摆手,示意刚才那老僧离开,将蒲团拽到跟前,说道,“来,你和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裴元额头微微冒汗。
自己和谷大用这个太监的这番话,居然还能被传出去。
裴元只能尴尬道,“卑职,并不知情。”
朱厚照拍着那蒲团一个劲儿示意,“来,坐下说坐下说。”
裴元赶紧拒绝,“天子面前,卑职岂敢失礼。”
朱厚照笑道,“无妨的,刚才那老僧坐得,你为何做不得?”
裴元解释道,“高僧乃是方外之人,不拘什么世俗礼法。卑职乃是天子之臣,不敢僭越。”
朱厚照听了莞尔,“哪有什么方外之人,我大明的一个和尚而已。”
说完了,似乎觉得说的有些多了,只微笑闭口。
裴元听在耳中却觉得十分的颠覆,在他以往的印象中,这位应该是相当崇信佛法的,甚至还给自己取了大庆法王的佛号。
朱厚照的思路跳跃的很快,立刻又转移到了新的话题上。
“哎,对了。你们镇邪千户所专门负责在寺庙坐探,负责缉拿邪教,你对我大明的佛道两途有什么看法?”
裴元听了一愣,怎么又问起这个了。
裴元习惯了步步埋伏,四平八稳,遇到这种思维活跃的主,还真有些跟不上思路。
裴元见朱厚照盯着自己,也没时间多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佛道两途,虽然在朝野颇有些非议,但是卑职以为,还是利大于弊的。”
裴元这番话无关自己的看法,完全是顺着朱厚照说的。
原因嘛,若是这位爷不认为利大于弊,也不会一个劲儿那么喜爱佛法了。
朱厚照听了果然兴趣更足了,再次拍了拍那蒲团,“坐下说坐下说。就算你是臣子,不也有赐座的先例吗?”
裴元见状,也不再坚持了,小心翼翼的在那蒲团上坐了。
朱厚照笑着说道,“满朝文武都劝朕不要信佛,为何你却说利大于弊呢?”
裴元只能硬着头皮道,“如今四海不安,正好可以借助佛门安抚民心,使百姓不动妄念,或许,对天下事有些助益。”
朱厚照听了摇摇头,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裴元见朱厚照似乎没了谈性,他还惦记着银子的事情,只能大着胆子问道,“陛下难道觉得不对吗?”
朱厚照笑着问道,“对又如何,错又如何?”
裴元立刻道,“陛下乃是大明的天子,而卑职乃是天子亲军,又是直接负责坐探追缉那些方外之人的镇邪千户所副千户,若是不能和天子同心同德,只怕不能尽陛下之意。”
朱厚照瞧了裴元一眼,半开玩笑的说道,“若是告诉了你,你就不能活着走出这院子了。”
裴元听了心中一惊。
他仔细观察着朱厚照,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跃跃欲试。
似乎这是一件他极为得意,又极想炫耀的事情。
只不过心存顾忌,他既不敢宣之于口,也不敢让人听到。
望着朱厚照那略有些期待的目光,裴元不由陷入蛋疼之中,在“被天子灭口”和“让天子扫兴”之间,他不管选择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裴元在纠结中选择装傻。
见裴元迟迟没有吭声,难得聊起这件得意事的朱厚照,果断开口,“朕,恕你一次死罪。”
堂堂大明天子都把台阶铺到脚底下了,若是再不识趣,那裴元就值两次死罪了。
裴元立刻问道,“卑职愿意聆听陛下教诲。”
朱厚照原本还满意的点头,对裴元的识趣很赞赏,正要开口道明原因,话却憋在了嗓子眼。
等了好一会儿,把话说出来时,竟然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得意。
朱厚照的声音有些压抑,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很平淡的说道,“因为大明病了,而佛门,是医治大明的一味良药。”
裴元听了这话,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朱厚照竟是这么昏庸的吗?
如今这大明的佛门,利用百姓的愚昧,疯狂的聚敛钱财,添置寺产。不知多少寺庙修建的金碧辉煌,不知多少百姓,因此流离失所。
更有很多奸诈凶恶之徒,托庇在佛门之下藏污纳垢。
裴元之前接触过的佛门的事情不可不谓多,对佛门那袈裟下的污秽,也知道的比旁人清楚。
裴元这个负责监督佛门的镇邪千户所副千户,都不太想动这个烂摊子,没想到这我大明的天子,竟然把佛门当成一味良药。
莫非这朱厚照真被和尚哄骗的不辨是非了?
可这样一个能和士兵们同吃同睡,能冒雪巡边,能亲临战场,身先士卒,能得到三军爱戴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被人轻易愚弄的啊。
看着裴元那不可思议的目光,朱厚照才重新恢复了些谈性。
他向裴元问道,“你可知道,大明病在哪儿吗?”
裴元思考了下每种答案接下来的可能,谨慎的选择了最保守的回答,“卑职不知。”
朱厚照似乎很自负,他笑了一声,“谅你也不知。”
他本就坐在裴元面前的蒲团上,顺势用手在地上轻轻的画着,口中说出的话,让裴元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朱厚照。
“我大明的病,就在于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
朱厚照说着,在地上以指甲划着地面,轻轻的写了一个“穷”字。
“穷人越来越穷,最终失去土地,失去房子,失去财富,甚至失去他们自己。”
接着,又在地上薄薄的灰尘上,写了一个富字。
“富人越来越富,他们拥有了更多的土地,拥有了更多的田宅,拥有了更多的钱财,他们甚至富有的不知道该再拥有什么。”
裴元听着朱厚照的话,眼皮不停的跳。
朱厚照又指着地上的“穷”字,开口道,“他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所以他们就喜欢变革,因为任何的变化,都不会让他们更糟。所以哪怕源自顺天府的霸州叛乱,也能一呼百应。”
朱厚照脸上神色淡淡,又指了指地上的“富”字,开口说道,“而这些人呢?他们已经富有的不知道该再拥有什么,所以他们既怠于变化,又控制不住的仍旧想拥有更多。”
朱厚照说完这些,又向裴元问道,“那你知道,财富是什么吗?”
裴元哑然,无言以对。
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没有自己的看法,而是眼前的朱厚照,实在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推翻了裴元之前所有的预设。
裴元的喉头蠕动了下,身体坐的越发端正,然后看着朱厚照道,“卑职、卑职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