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担心朱厚照诘问,裴元主动解释道,“那些妖人以‘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诱骗百姓,已经隐然有些气候了。千户所人少,恐不足制。”
“而且山东刚刚经历了霸州叛军的祸害,正是民不聊生的时候,万一处置失当,恐怕会引起民乱。”
“所以卑职不敢擅专,打算一方面继续探听详实情报,一方面入京整合力量。争取能够将罗教一鼓而下,免得那些妖人扩散,糜烂府县,祸害大明江山。”
朱厚照沉默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询问道,“当年白莲教就是在山东起事的吧?”
裴元道,“不错,当年的白莲佛母唐赛儿就是在山东起事的。当时妖人声势很大,连接击溃朝廷兵马,都指挥使高风和都指挥使刘忠都被阵斩。朝廷花了好大工夫,才能平定。”
朱厚照闻言微怒,“既然如此,你不去山东盯着,和那些和尚折腾什么?”
裴元解释道,“千户所只带了少量人马北上,只怕杯水车薪。所以想趁着现在局势还算稳定,先壮大力量。”
“再说,以往千户所遇到这种涉及妖人的大案,都是要知会西厂一起行动的,不然地方官府恐怕不会买账。”
“现在士大夫对锦衣卫都很不喜,若是遇到扯皮走漏风声,也是一件麻烦。”
“西厂?”朱厚照愣了一下,缓缓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在裴元的预想中,等谷大用那边的事情了结,只要自己递上一个台阶,朱厚照必然会欣然接受的吧。
看到裴元错愕的表情,朱厚照也没瞒着,“要是现在就恢复西厂,恐怕会严重干涉梁次摅案,这会让朕陷入被动的。”
朱厚照以为裴元不知内情,当即多说了几句。
“当年西厂成立,本来是为了防止宫禁有人同邪教勾结,再酿成李子龙案。可是汪直一上任,就抓了暴横乡里,惨害人命的杨荣曾孙、福建建宁卫指挥同知杨华。”
“后来满朝清流力保,内阁首辅商辂更是直接以致仕逼迫。宪宗皇帝无奈,只得解散西厂。”
“如今恰逢梁次摅案,若是这时候再立西厂,难免会让诸臣多加揣测,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裴元顿时觉得有些棘手了。
也就是说本来可能只是针对梁次摅的个案,其他人很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有看梁储笑话的。
但若是西厂这个符号强烈的扫黑除恶组织成立,那么可能会导致朝中高官人人自危。
从而把针对梁次摅的个案,变成了一种群体和群体之间的对抗。
朱厚照正色对裴元道,“朕是不可能绝对的站在某一边的,所以现在处理梁次摅还简单,一旦西厂复立,那情况就复杂了。”
裴元向朱厚照询问道,“那罗教呢?”
朱厚照有些头疼的在脑门敲了敲,显然也觉得为难。
裴元脑海中飞速的思索着,随后试探着向朱厚照问道,“那陛下觉得恢复西厂更加有利,还是避免让朝臣们转向袒护梁次摅更为有利。”
朱厚照断然说道,“朕刚刚表示要严审梁次摅,若是他们这时候集体站在另一边,朕岂不是威严扫地?”
裴元听到这个答案,心中有对策了。
他又状若无意的说道,“既然如此,剿灭罗教的事情就只能指望山东地方上协助了。”
说着又摇头,“只怕难啊。”
朱厚照闻言断然道,“这种事非同小可,地方上不敢推诿。”
裴元则委婉的解释道,“锦衣卫名声不好,再加上士大夫未必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若是他们阳奉阴违,只怕会把小事拖成大事。”
朱厚照听了皱起眉头,却没说话。
他轻拍着膝盖想了一会儿,忽然询问道,“那你觉得,山东巡抚用什么人,有助于平灭罗教?”
裴元不知道这货是不是想钓鱼,慌忙道,“卑职一介武人,岂敢涉及这等大事?”
朱厚照不以为然道,“你不是朕的耳目吗?那你可有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合适的人选?”
裴元挑起这个话头,当然是有目的的。
只不过朱厚照的心机也不浅,裴元只能小心翼翼的先给自己叠甲,“天子有问,卑职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卑职只说自己知道的,绝不妄加评论。”
朱厚照笑道,“说就是。”
裴元这才假装思索了片刻,随后答道,“卑职自袭职以来,听过见过的高官只有数人,其中文官除了梁储这等大人物,就只有南北两位兵部尚书,陆完和王敞。卑职以为这两人都是出众的人物。至于能否胜任,还请陛下定夺。”
朱厚照有些奇怪的问道,“王敞在南京,前些日子又去了淮安,你能见过他,朕倒是不奇怪。你和陆完是怎么牵扯上关系的?”
裴元老实答道,“当初武举的时候,卑职得到了谷公公的举荐,当时陆尚书在场,对卑职也有嘉许。”
“哦……”朱厚照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你刚才一直相帮谷大伴说话,你倒是知恩图报的人。”
裴元答道,“卑职也是实事求是。同地方接触的话,锦衣卫终究不如西厂。”
朱厚照不接西厂这个话题,只道,“明日谷大用就该接受内阁、七卿的问询了,等他解决完自己的事情再说吧。”
裴元听到这里,下意识多嘴问了一句,“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不是已经被革职了吗?莫非是左都御史洪钟出来视事了。”
旋即裴元也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赶紧补救道,“还不知道以后都察院对梁次摅是什么态度。”
朱厚照可能觉得在面对梁次摅这个问题上,两个人的立场是相同的。
于是便道,“问题不大,这次是从南京来的人。”
说到这里顿了顿,向裴元询问道,“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士实,听过没有?此人不错。”
裴元听到这个名字,简直要窒息了。
朱厚照这踏马是什么用人的眼光。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濠用为谋主。”
这是以后宁王造反,最核心的班底之一。
要是陈头铁在旁边听到,说不定会直接喜极而泣。
裴元想着,又惦记起了一事。
对了,霸州叛军进入湖广没有?该让韩千户催催宁王的分期了。
这李士实一入京,想必就会对朝臣们大肆拉拢。突然多了一个选择的朝廷,又会做出什么回应呢?
裴元正胡思乱想着,朱厚照留意到了裴元的走神,开玩笑的说道,“你该不会也认识这个人吧?”
裴元赶紧否认道,“完全不认识。”
朱厚照说了半天,有些疲倦了。
他在蒲团上伸了伸腰,又像是想起了一事,对裴元不咸不淡道,“如今裴千户意气风发,连内阁和北镇抚司都不放在眼里,现在不用担心打草惊蛇了吧?”
裴元知道朱厚照这是暗示自己,赶紧给他解决为英宗翻案的问题。
他连忙道,“卑职明白。”
朱厚照显然也是知道轻重的,又多叮嘱了一句,“优先盯紧罗教那边,不要出了岔子。你手下这些人,也不要一直留在京中了,不然也不好向朝中交代。”
裴元没想到朱厚照对罗教的事情这么上心。
转念一想,要是自己处在正德那个位置,要是有人敢打大运河的主意,他也得疯。
要知道朱厚照的老子,宁可把黄河憋到长江里去,也不想让黄河冲垮大运河。
可是现在他在京城立足未稳。
牵扯甚多的梁次摅案还没有个结论,掌控的寺庙数量还不足以维持扩张,谷大用那里还没个交代,和萧韺的谋划也没落实。
别的不说,刚刚开始刷好感的卧龙凤雏那里,也不好放他们独守空闺。
裴元暂时还真离不开这里。
裴元只能道,“卑职将尽快理顺这边的事情,然后分批派人前往山东查访。一旦有了头绪,会及时请陛下定夺。”
朱厚照对具体的事情也不理会,他起身对裴元笑道,“行吧,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这去萧韺那边,看看他会怎么哄骗我。”
裴元本来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朱厚照敲打了裴元一下,又玩笑似得说道,“安心做事就行。我提前帮你把剩下的免死用了,不管萧韺怎么哄骗我,都是他的事情。”
裴元心头暴汗。
大佬,你乐观了啊。
你可能是不知道你的小弟们有多作死。
真要是萧韺把什么都说了,那裴元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现在裴元就指望着陈头铁能稳住萧韺,让他不要乱讲。
裴元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恭送朱厚照离开。
等到朱厚照一走,得到消息的澹台芳土和司空碎都赶了过来。
得知是天子来访,谈及那天大慈恩寺的事情,众人都关切不已。
裴元先给众人吃了颗定心丸,“放心,天子已经不追究那件事了。现在我们的重点,是要加快速度,完成京城的布局,然后全力解决山东的罗教。”
说着裴元对云不闲说道,“把你的父亲,还有程知虎都叫来,今天下午咱们就研究研究,还有哪些寺庙是咱们能吃下的。动作大点也没关系,天子就算知道了,也会以为我急着去山东,不会追究的。”
云不闲闻言,赶紧去找人。
司空老头昨天也小熬了一会儿,早上又匆匆赶来,精神有些不佳。
他看着裴元有些欲言又止。
裴元会意,立刻让众人退下,只留了司空碎说话。
裴元向司空碎问道,“我看司空百户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司空碎点头,他的目光仔细看了殿中的角落,随后脸色凝重的对裴元说道,“卑职刚才听千户提到了罗教,不知千户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
裴元这才想起来,罗教的事情,一直是自己在和谷大用密谋,还没和手下人通过气。
见司空碎神色这般凝重,裴元心中有了点不妙的感觉,“怎么?”
司空碎道,“卑职身为镇邪千户所百户,常年往来南北,追踪邪教妖人。之前一直没听说过山东有个罗教,怎么今天听千户这般郑重其事的要查办?”
裴元听着,眼睛越睁越大,浑身像是坠到了冰窖里。
“你是说……,没在山东听说过罗教?”
司空碎被裴元盯得,也有些不自信了,“可能、可能是卑职失察了。”
裴元怒目看着司空碎,咬牙道,“你当然失察了!罗教信奉罗祖,早在山东广泛传播。那些妖人以‘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诱骗百姓,已经隐然有些气候了。你怎么能没听过?”
“对了,你有没有听过,‘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没、没有。”司空碎被裴元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也有些尴尬,忙道,“千户所人手不多,只能掌握一些较大的邪教动向,可能底下人没有细访,有错漏也是难免。”
裴元咬牙切齿的看着司空碎,就像是在看杀父仇人一样。
司空碎心头越发纳罕,看这架势,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难以饶恕的大罪一样。
好一会儿,裴元那涨红的脸,血色褪下,又变得有些苍白。
司空碎心里没底,小心道,“千户?”
裴元用吃人一样的目光盯着司空碎,语气都有些颤抖,“这个罗教,必须得有啊!”
如果没有罗教,那他的很多逻辑都将崩塌。
更何况谷大用已经用自己提供的信息,开始围绕“精锐数千,信徒十万计”进行运作了。
这时候难道自己要告诉天下人,这个罗教现在还不存在?
那踏马别说天子不会放过自己,谷大用那条线上的一系列关系,都得和自己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