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姬认定萝丝是她占卜中的、带给她帮助、或给因斯镇带来希望的人——而对于头一次被‘占卜’或‘预言’的飞贼小姐,显然还有点不太适应。
“我?你不会认为,雪莱家能帮你做点什么吧?”
面对怀疑,佩姬眼含泪水地摇了头:“…对于占卜者而言,命运总是恒定的。”
萝丝烦躁地折了下手绢,扔给佩姬,接着,又瞧了瞧左右两边。
在到某个环节之前,罗兰和金斯莱的目的是一样的。
他们都先得查清‘白矿’究竟从哪来,怎么来。
而这位佩姬·斯特里特显然能给他们提供一个便捷法子。
少女两只绿眼睛转了转,商量道:“我不说别的,小煤渣。你得让我们瞧瞧才行——亲眼。”
所以…
清晨。
三个人在佩姬的安排下,换上了她送来的粗布衫,提灯——由于他们并不需要亲自挖运,少了零碎的工具,更能轻装上阵。
衣服让金斯莱很不适。
他在里面捉了十来只跳蚤,一些黑渣滓,皮屑和不知谁留下的、干了的血块。
苍白的手臂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红疹。
萝丝和罗兰倒一点事都没有。
他们坐上硬板车,在车夫的呵斥下吐唾沫在手心,抓稳后,随着嘶鸣和颠簸前进。
出发的地方也有不少人,他们比罗兰更要熟练地登车,还挎着桶子壶,揣着石头一样的干面包。
每个人都蹲在板车上,一个个排列整齐,就差一架铁笼罩着,活像欢声笑语的、去令一个未知牢笼的猴子们。
公猴子挤在一块谈论国家大事,或用胳膊给自己的母猴、小猴架出活动空间。
母猴们则揽着年幼的猴子,唉声叹气,似乎这样做就能将这灾难的人生吹的远一些——最小的则没那么多愁绪,叼着稻草或什么植物根茎,用槽牙磨上几下,用分泌的唾沫抿它上面的甜或苦味。
一辆辆木板车拉着衣衫褴褛的猴子们,将它们运往一个既定的命运。
远处的矿山群像缓慢的海浪,一浪又一浪的向内推着,压着。
让年轻的没法生长,让老了的不能呼吸。
当罗兰一行人和他们交错时,有不少人对罗兰,对佩姬打了招呼。
“嘿!万人迷!”
他们笑得像正要去参加舞会的绅士,要去幽会的女士,正要去领那家族赠与自己房产的少爷——他们笑得和西区舞会上的男女没有区别,除了脸干了些,少了水分和真正的希望。
他们苦中作乐,学起罗兰当日唱的,喊着‘好久不见了黑夜!’
荒腔走板,不知谁出了意外,又领着转到了另一首低俗的歌谣上去。
‘我妻子的大臀,她煮饭时候的大臀——’
孩子们咧着嘴,嘻嘻哈哈地听男人们唱。
车夫抽着马。
一路歌唱,一路死亡。
矿山在不远的地方,路程三十分。
到了地方,每个人有序地下了车——这可比罗兰见过的舞会上的参与者们还有有序:他们清楚该让男人先下,然后男人接女人,最后再接回每一个家庭的孩子。
有人在一个个窄矿口前的水桶,那些漂浮着煤渣的水桶前,用随身携带的大勺子舀水喝,喂给自己的妻子或孩子。
富余的则灌上一壶,宝贝似的搂在怀里。
有人去领火柴,油灯,偷奸耍滑,多要了些,被看矿的守卫用鞭子抽的直嚎叫。
其他人则大声嘲笑他,并乐此不疲地和他一样。
矿山口旁有个巨大的铁质笼子:那就和罗兰所想的一样——仿佛疯人院供人观赏的铁网笼,矿工们会依次走进去,把两头肩膀向前胸拢一拢,缩得越小越好。
接着,后面的人会进来。
一个个,一列列。
他们蹲在笼子里,静静看着外面的人走进来。
这些曾在酒馆大声发笑,说脏话,喊着‘万人迷和我们的因斯镇之花’的人们,现在终于平复了自己沸腾的血液,准备迎接黑暗和直入肺腑的煤渣。
他们安静了。
矿区诡异的安静下来。也许是佩姬打了招呼,也许是矿区本来如此。
罗兰三人很轻易地通过,和其他人一样,蹲在了笼子里。
顿时,鼻孔被汗臭与酸腐味积满了。
这里有一千只、一万只鼻子,却好像永远吸不完这如无底深海般的恶臭与绝望。
罗兰抱着膝盖,和金斯莱、萝丝靠在一块,静静同千万道呼吸一起吸气,呼气,感受着冬日末尾的燥热——在这铁笼里,没有人喊冷,喊‘我的脚趾要被冻掉了!’
也明白为什么矿工只要一件罩衫。
甚至有些女人或女孩,压根不穿裤子——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猴子们蹲好,有看守喊了一声。
很快。
铁笼在震动中缓缓向下。
阳光和土地远去,上升到天国一样、他们永远去不了的高度。
随之而来的就是彻底的黑暗。
嶙峋的矿层,一口无底的黑洞。
金斯莱摆弄着手里嘎吱作响的油灯,想要点燃它,却被佩姬阻止:
“别现在点。”
其他人也在黑暗里讲话:
“我是不能理解你们这样的金贵人,先生,为什么要和我们下矿呢?”说话的男人嗓音沙哑:“别现在点,节省点时间——否则,整个上午你都没光了。”
金斯莱沉默。
他不大舒适,可就像深入地底般,他头一次深入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从没见识过的世界。
下行的笼子里呼吸依旧。
直到过了五分?或许十分。
咚地一声。
脚下的板子砸在里坚硬的石块上。
两盏油灯被提在手里,看守拉开牢门,放出了安静乖巧的猴子们。
“下来!”
他们嚷。
声音回荡在矿洞里,避免了他重复费力气。
‘下来——下来——下来——’
有人动了。
罗兰被佩姬捉住手腕,他们一齐离开了笼子。
分了队。
好像每个人都清楚谁该和谁走。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得领个东西——看守背后那大洞里的东西。
一个个铁丝笼。
里面全是蔫头耷脑的金丝雀。
领头的矿工们一拥而上,分了笼子,却不对看守道谢,只是提着那点燃的油灯,在摇曳的光影里对佩姬不伦不类地弯腰。
当人一无所有时,这就是最真挚的谢意。
“这能让我们避免许多灾难。”
佩姬提起油灯,和他们告别,领着三人向内。
她怀里那只金丝雀早早从衣服里钻出来,跳到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