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罗兰没少往教会跑。
和之前一样,没什么收获——倘若非等到加里·克拉托弗回来,不知要多久。
萝丝抽空和他见了面,聊了半个下午。
当她得知那位‘恶毒女人’消失,立刻挂出了一副无比担忧的表情——可嘴角却绷不住地向上翘。
就像人没法伪装快乐时的呜咽,她也一样没法让罗兰相信她真的担忧仙德尔。
虽然她们都是‘教徒’,是一国的,是夜晚妖精环里相见的‘朋友’——可假如有机会让仙德尔从罗兰的生活里消失,萝丝是一定乐意的。
她认为仙德尔也会这样想。
‘真让人担心,罗兰。你说她会不会是流连谁的被窝,忘记和我们约好的时间了?’
罗兰只是让她想笑就笑。
然后萝丝就痛痛快快开心了整个下午。
一天,两天,三天。
罗兰找不到仙德尔的痕迹。
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艺术协会。
重新开始的课程。
心不在焉的人随手拨弄着琴弦,那古怪的调子让一旁的红发男人不禁蹙起了眉。
他看了看低头沉思的罗兰,放下茶杯。
“你的技法快要追上我了。”路易斯·海曼淡淡说道:“比如,能教人从琴声里听出心思。”
罗兰停下手,握着琴颈,将它轻轻放到桌上。
“抱歉,路易斯,我最近有点…”
“有点什么?”红发男人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手指拨着音符耳坠。
“有点不安。我丢了个朋友。”罗兰说。
“谁?”
“克拉托弗。仙德尔·克拉托弗,我的朋友,我的队友。”
路易斯扬了下眉,稍稍坐直,合拢十指:“仙德尔·克拉托弗…哦,克拉托弗家的姑娘。你没问问…你的‘兄弟姐妹’?”他不等罗兰开口,又继续自言自语:
“你当然问了。”
话音在此停顿。
几个呼吸后。
“我知道她在哪,罗兰。你早就该来问我。”
嘎吱。
座椅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路易斯?”
路易斯·海曼笑吟吟端起茶杯,右腿搭在左腿上。他看着面前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心里一阵愉悦——很少有事能让他的‘朋友’变了颜色。
真有趣。
“你瞧。”
他慢悠悠说道:
“你答应我,等天气暖和,帮我干一件事——作为交易,我会把伊妮德·茱提亚道路的秘密告诉你。”
“我们彼此都认为合理的交易,是不是?”
他说。
“但现在,你要从我嘴里问出仙德尔·克拉托弗的下落…罗兰,你能给我什么呢?这是另一个交易了。”
他盯着罗兰,就像照镜子一样,看着曾经的自己。
倘若他有罗兰幸运,他的人生不会变成这样。
罗兰·柯林斯。
“你想要什么?”罗兰问。
路易斯·海曼:“你的命,怎么样?她可是你的好朋友吧?”
罗兰想了想:“其实我们没那么熟。”
路易斯·海曼:……
失语的男人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了朋友,我能付出一切。”
罗兰往后靠了靠,抽出一支雪茄,慢条斯理地点上。
他现在倒不着急了。
“罗兰·柯林斯,我可以告诉你仙德尔·克拉托弗在哪…但是——”
他拉长了调子。“但是,罗兰,你也得帮我个小忙。”
“合理的交易。”
他看罗兰的眼神,就像观察一只皮箱里的蚂蚁,看它究竟会堆出什么样的国,做什么样的选择,往哪边去。
“帮我个小忙。”
他说。
“杀个人。”
那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
如果风琴之路的仪式者想要用语言传递情绪,他就一定能做到。
罗兰在声音中听见了一块被冻结的愤怒。
这声音敲得用力,凿出冰冷的碎屑。
“高环仪式者都没法办法的人物,你却指望一个低环?”罗兰平淡回问。
路易斯·海曼起身,来到罗兰身后。
忽然撑着椅背,俯下身。
“他是个凡人。”
那声音像刀刃一样划过罗兰的脸,割的他生疼。
“我可以杀了他,但我不愿意他这样死,罗兰。”那声音就在罗兰的右耳,阴冷、锋利,像一只积满毒囊的蜘蛛,在他肩膀爬着,爬着,时不时用蛛腿轻轻拨他的发丝。
“他善良、高尚、乐于助人;他卑劣、残忍、手段恶毒…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
罗兰侧脸躲了躲:“那重要吗?”
呼吸声停顿。
片刻后,气音变得不再锋利。
“是啊,罗兰,那不重要。”他拍了拍罗兰的肩膀,换了一边:“杀了他,让他死在绝望里…罗兰,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怎么样?”
“说实话,我不明白这‘赏识’到底从哪来。”
“别对命运发问,罗兰。有些‘为什么’没有答案。”海曼轻轻抬头,注视着镜中端坐的黑发青年,以及他身后的自己。
他们发色不同,瞳色不一样,甚至俊俏的脸都给人不同的感觉:
罗兰像太阳,眉眼间的温柔会让人乐意亲近。
而他则过分追求精致,倒显得有些刻薄,不近人情。
他们的性格就像用同一种模具,却倒进了两种材料铸。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类似的命运——
他们都出身泥泞,有着足以让人惊叹的天赋。
他们的领路人强大,在神秘这条路上顺风顺水。
他们可以轻易结交朋友,仿佛被命运眷顾一般,总在危难时得人相助。
可是。
罗兰却永远比他幸运。
一些细微之处的改变,让两条道路逐渐远离彼此。
这让路易斯·海曼心里的毒液日益浓郁。
罗兰·柯林斯本该和自己一样,灵魂深陷火狱,永不止歇地哀嚎——可他日日过得痛快,仿佛命运真偏爱了一个不该偏爱的人。
路易斯·海曼憎恨这样的命运,憎恨这样的罗兰·柯林斯。
可同时,他又对他寄予了一丝复杂的期待,盼望同样的苦难能终见天日,在太阳下晾晒被准许的软弱。
在这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在这条无聊、尽头可见的道路上。
路易斯·海曼找到了让他无法移开眼球的玩具,找到了他痛苦灼烧生活中的乐趣。
他盼他死,也盼他生。
当然。
一切由命运决定。
既然你偏爱这个人,那么,就一直偏爱下去。
直到他不再受命运摆布。
或者,和自己一同下地狱。
路易斯·海曼眸色渐深,这些能看到的未来让他变得无比兴奋,仿佛听见了尖牙刺入软肉的破裂声——连绵不断的,让他那早就扭曲的心和灵魂更加灼烫。
“仙德尔·克拉托弗在梦里。”
路易斯·海曼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