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雷光滚滚，蒸汽四散爆飞，钢铁碾过轨道的震感愈发强烈起来。
人们总会过于在意自己的话语，尤其是那些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人，他们总觉得，当他们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时，会引来全世界的注意，仿佛那些原本并不在意他们的人，都在那一刻将目光尽数投射了过来。
这是一种心虚的表现，也可以说是缺乏自信的习惯使然。
可事实上，你的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观众，只可惜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个道理，而莉莉也是那大部分人当中的一个。
所以她现在才会慌乱至此，一双眼睛不自觉地打量着四周，生怕有其他人将伊莱先前的话语听了去。
相比起莉莉的惊慌失措，伊莱的反应倒是要平淡得多。
在雷声和轮毂咆哮般的响动中，他们之间的对话，根本引不来任何人的注意。
不过伊莱也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毕竟他也没打算刚来就给自己找些麻烦，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我以为西大陆，会是个相对开放的地方，没想到也是这么个人人自危的局面。”
“并不是这样的，伊莱先生。”
见伊莱不再执着于原先的话题，莉莉这才松了口气。
“实际上，教廷并不会管控人们的言论自由，确切来说，他们很少掺和到各个国家的事务里来，只有出现国家力量无法抗衡的异端时，教廷才会派遣主教大人们前来镇压。”
“那你还那么慌张？”
“教廷的大人不在意，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莉莉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西大陆，教廷所代表的便是权威，甚至可以说是信仰，这里的人将教廷视作创世的神迹，绝不允许任何人出言侮辱教廷。”
“……”
“所以您刚才的那番话，虽然不至于引来教廷的缉捕，但是被其他人围着打一顿，然后扭送到附近的警局还是相当有可能的。”
莉莉扫了眼附近的乘客们，眼底的庆幸显而易见。
单凭伊莱刚才的那番话，要不是他一看就是个外来者，对西大陆一无所知，恐怕莉莉还真不敢继续坐下去了。
“这样……”
伊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于莉莉的回答，他其实并不意外。
不如说，如果西大陆真的是个被严格管控的地域，那他才会感到奇怪。
要知道，这地方可是有着极为卓越的文明，而文明要想发展起来，首先需要满足的，便是相当程度的言论自由，因为自由往往会滋生出天才，而那些天才所起到的作用，足以给这片大陆带来划时代的进步。
至少，在一个遭受到恐怖统治的地方，是很难出现这种跨越式的文明发展的。
更何况，这地方可是长夜之王一手缔造的地方，按照那个疯子做起事来毫无顾忌的特点，恐怕他也没兴趣创造一个满是规矩的地界。
“您是北大陆的人，对吗？”
莉莉的声音再度传来，打断了伊莱脑海里盘旋的思绪。
“嗯。”
“我不会问您过去是做什么的，但是……您今天帮我解了围，我还是得提醒您一句。”莉莉压低声音往前凑了凑，“如果不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请您不要在西大陆使用魔法。”
“……”
伊莱皱了皱眉，这女孩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西大陆的确是个自由的地界，除了谈论教廷与使用魔法之外，这里几乎是个百无禁忌的地方。”莉莉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朝着伊莱低眉垂首，“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希望您能在这里过的开心。”
说完，莉莉便走向了下一节车厢，对话结束的太过突兀，以至伊莱都出现了一瞬的迟滞。
可很快伊莱就知道原因了，因为从莉莉坐在这里的那一刻起，那位守在车厢连接处的女侍长，便将目光时不时地朝着这里投来，显然她并不希望莉莉和这里的客人走的太近。
“女人之间的嫉妒心还真是重，人类就是改不掉这种无谓的劣根性。”
坐在对面的女孩摘下兜帽，暗红色的长发犹如瀑布般铺开，露出一副几乎找不到瑕疵的精致面容。
“嫉妒心？”伊莱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少主，您应该也发现了，这趟列车上的人，和咱们之前接触过的贵族很像。”
女孩翘起腿，露出一只绑带式的卡其色厚跟长靴。
“虽然这里的人伪装得更好，但那种精明，那种自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却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是吗……”
伊莱拿起报纸作为掩饰，开始观察起周围的乘客。
他倒没感受到什么优越感，不过那些人的目光的确很精明，那是常年沉浸在商场和权力场才会有的眼神。
但伊莱也知道女孩说的没错，因为那些乘客大多穿着定制的服饰，那些衣服虽然不像北大陆的贵族那样，点缀着华丽的金线与宝石，可那精细的做工和细腻的布料，也绝不是寻常人能够享受到的东西。
“少主，你看看那个老女人。”
女孩托着脑袋投去视线，她的目光锐利得不带一丝掩饰，致使那位女侍长在和她对视的一瞬间，便有些心虚地错开了目光。
“虽然还不至于到体态臃肿的地步，但她今后的情况，恐怕也只会变得越来越差了吧？”
“……”
“她这辈子是熬不出头了，能在这趟列车上待到退休，就已经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了。”
女孩十指交错放在膝盖上，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高位者的优雅。
“但刚才那个叫莉莉的女人不一样，她还有姿色，至少比那个老女人要好上许多，所以她还能有更多的机会，而这趟列车上从不缺乏那样的机会，所以她才会召来其他人的嫉妒。”
“……伊萨贝尔，你这段时间，到底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啊。”
伊莱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头。
是的，坐在他对面的，除了那位伊萨贝尔还能是谁呢？
想到以前那个乖巧安静的女仆，伊莱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因为自打离开龙芯之后，伊萨贝尔便表现出了极强的学习力，无论他们去往哪个国家，她总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那里的规则。
而这里所说的规则，可不是律令条文那种浅显易见的东西，而是那种更接近于风土人情的隐性规则。
“总不能再拖少主你的拖后腿了，不是吗？”
伊萨贝尔抿唇轻笑，她的语气很轻，可其中的执拗却不言而喻。
“你的心思太多了……”
滋——滋——！！！
在伊莱还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强的震感，头顶的汽笛声也在同一时刻响起，仿佛撕裂天空的巨响震得众人耳鸣不止，随之紧跟而来的，便是骤然降速直至彻底停止运行的车身。
这次毫无征兆的刹车，使得列车仍旧在轨道上拖行了数十米，才堪堪停下它那庞大的钢铁之躯。
同一时刻，车上的乘客纷纷狼狈起身，他们扶着座位凑到窗前，想要搞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搞什么鬼！？医生呢？医生！”
“……”
伊莱顺着声音望去，发现那是个满脸鲜血的倒霉蛋，看来那人刚才躺在座位上睡得正香，列车的急刹让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桌子上，看上去好像鼻子都撞歪了，那满脸的血迹也正是从鼻腔里流出来的。
要是换作平时，车上的女侍和随行医生，早就过来处理车厢里的突发情况了。
毕竟这趟车的乘客大多非富即贵，并不是他们那些人能够得罪得起的。
可这一次，车厢的连接处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就连刚刚还在那里的女侍长也不见了踪影。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律政所的人！你们等着吃官司吧！”
“该死的……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你们等着警察找上门吧，王八蛋，王八……”
满脸是血的男人迈出座位，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似乎是想要前往其他车厢找人帮忙。
可原先还在骂骂咧咧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而以一种慌乱的姿势倒退了回来。
“……”
见到这一幕，伊莱坐回座位抱起胳膊挑了挑眉，伊萨贝尔也同样拢住大衣，脸上随之升起一抹古怪的神色。
“各位晚上好。”
低沉的话语从车厢连接处传来，而刚才还在骂骂咧咧的那个男人，此时正举起双手跪倒在地，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嚣张跋扈的神色，就连还在流血的鼻子都顾不上了。
之前说话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站在这男人身后的另一个人，一个用骷髅面巾遮住了半张脸的壮汉。
而这位壮汉，此时正用一支驳壳式的手枪，牢牢地抵着地上那位大律师的后脑。
“咱们还真是倒霉，少主。”
“是挺倒霉的，这事儿也能让我们碰上啊。”
伊莱叹了口气，忍不住托起脑袋看向了窗外。
此时此刻，列车附近已然多出了一连串的火光，那是一批骑着马守候在外的劫匪，他们脸蒙骷髅面巾手拿枯木火把，身上还背着同款的栓动式步枪，满眼贪婪地注视着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
这里的人还真是热情好客，伊莱也没想到，他第一次来就能碰上抢劫这种戏码。
莉莉说的不错，这里还真是个相当自由的地界，就是有些过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