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淮一怔。
感受着自己手下那温热而又柔软的皮肤触感,他那苍白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下,就好似是被滚烫的炭火烧灼了下般,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痛。
太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
如此近距离的靠近另外一个人,外加上去触碰对方的身体了。
这种感觉过于陌生。
倒是罕见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陈旧到有些腐烂的记忆开始从脑海深处翻腾上来,阿淮不由得垂了下眼睑,想要将自己的手指收回来。
然而。
路驰欢却是抓着他的手。
那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几分轻快以及愉悦,“…这里是我的眼睛以及睫毛,我的睫毛是不是很长,以前还有人告诉我、我浑身上下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眼睛了……”
说着。
他轻眨了几下眼睛。
阿淮顿时感觉自己的掌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朴簌了几下。
然后带来了阵阵细碎的轻痒。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时候亲手抓住的那只蝴蝶。蝴蝶翅膀的颜色是梦幻般的蓝紫色,在阳光下闪动之时带着亮晶晶的光芒,漂亮得叫人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的他。
宝贝的将蝴蝶藏入了玻璃罐子当中,几乎每天都要看看它。
只是……
他并不知道如何养好蝴蝶。
所以那只蝴蝶最终还是在玻璃罐子当中日渐虚弱,然后渐渐死去。
“你看。”
路驰欢带着阿淮摸索完自己的五官以后,这才是把他的手给放了下来,他弯了弯自己的眉,眼睛明亮。
“这样的话。”
“是不是就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我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阿淮抿了抿苍白的唇瓣。
深吸了口气以后才是用那一贯温柔而又脆弱,却又是掩藏着些许粘稠恶意的声音回答道:“的确是有些头绪了。”
路驰欢满意了。
他吃完了肉饼以及仙人掌肉片汤以后,就招呼着阿荔去不远处的湖边清洗餐具,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待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以后。
阿淮才是面无表情地从口袋当中取出了一方手帕,狠狠地擦拭了下自己刚才碰过路驰欢面容的那只手。
他的力道有点重。
直到苍白得略有几分透明的手指泛了红以后,才是停了手。
虽说。
他的确觉得眼前这个路星有意思。
但是对于阿淮来说,这人在他的眼中仅仅只是个玩具而已。
众所周知。
玩具的下场一般有两种。
要么是彻底坏掉以后丢入垃圾桶当中,要么则是不感兴趣以后随手放在角落当中积灰,他们之间不会有多余的关系。
所以。
他抗拒如此亲昵的动作。
路驰欢对阿淮私底下的动作并不知情,他将阿荔借给他的碗送回去以后,又是询问了下这附近谁家有没有多余的帐篷可以借出来,毕竟沙漠当中昼夜温差大。
夜晚的温度可能在零度以下。
如果不做好保暖措施的话,他今天晚上估计能冻成冰棍。
“这个啊。”
阿荔咬着手指思考了下,“我们队伍的领头人,也就是闫川叔叔家比较富裕,他们的手中可能还有多余的帐篷,要不路星哥哥你去他们那里问问吧。”
“不过……”
“路星哥哥我就不陪你去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挡住了自己脸上火烧过、坑坑洼洼的伤疤,目光里也流露出几分紧张以及排斥来。
因为脸上的伤疤。
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叫做丑八怪。
所以久而久之阿荔不仅不喜欢外出,也不乐意与队伍当中的人打交道,与路星来往,也仅仅是因为他看见自己脸上的伤疤以后,没有露出异样的眼神而已。
路驰欢自然明白阿荔的顾虑。
他爽快地点了点头。
“好。”
闫川家驻扎的地方其实并不难找。
因为他是整个队伍的领头人,外加上在阿荔他们那个小山村里生活还算是富裕,所以他们家的帐篷也是最大的。
这会儿闫川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正在帐篷当中磨自己带来的武器,似乎是不知名矿石制作而成的长刀以及弓箭。
一看就很锋利。
除此以外旁边还放着把型号很是老旧的粒子枪,估计是花大价钱从其他渠道买来的,所以保存得很好。
听到路驰欢的来意。
以及看清他手中那一小包用来交换帐篷的水果糖以后,闫川他们家倒是没有拒绝,这会儿格外积极地将个灰扑扑的帐篷翻找了出来,然后递给了路驰欢。
“别看这个帐篷有点小。”
“但是我们也才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这帐篷以及支架上都没有损坏的地方,和新得几乎是差不多呢。”
闫川的小儿子露出一副路驰欢占了大便宜的样子,这会儿甚至还忍不住强调道,“这帐篷只是暂时借你用几天啊,等出了沙漠还是要还给我们的。”
路驰欢也清楚现如今不是他挑三拣四的时候,有帐篷可用就不错了。
于是。
他笑着把东西给收下了。
原本路驰欢想着闫川是整支流民队伍的领头人,按理说懂的东西应该比阿荔还要多才对,所以他便向闫川打探了下有关神国以及神使的事情。
闫川却是狠狠皱了下眉头。
他抽了口手中的旱烟,吞云吐雾般的继续开口道:“你这说的……”
“我从未听说过。”
似乎是不想路驰欢看轻了自己。
于是闫川又是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了句,“我们所在的小山村所在的位置有地磁干扰,所以星网基本上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信号的,而且一台通讯器的价格太贵。”
“即便是我……”
“也是付不起那个价格的。”
所以即便是一些常见的讯息,他们也无法从星网上获取。
听到这里时。
路驰欢的心跳突然急促了几分。
闫川身为流民队伍的领头人从未听说过神国以及神使相关的信息,那么阿荔这个从小生活在小山村中的小女孩又是如何听说的呢,她为什么知道——
那么多国家的信息?
一时之间。
路驰欢将这个疑惑暂且藏入了心底,他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着闫川道了声谢以后便是走出了帐篷。
这会儿。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则是与他擦肩而过,他们说话时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我带了一把好弓,今天晚上肯定能打来几头猎物,到时候我把猎物的皮毛剥下来以后,再给我妹妹做个披风……”
“…我说你小子可千万不要想着去招惹野狼啊,要知道野狼这东西记仇得很,只要你伤了狼群当中的任何一只野狼……”
“它们就会不死不休!”
“我知道了!”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路驰欢看他们是往闫川他们家帐篷的方向走去,心里估摸着应当是闫川这个领头人试图将队伍当中的青壮年集合起来,然后打算趁着夜色出门打猎加餐。
毕竟。
路驰欢一路走过来见到的流民脸色消瘦,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的风餐露宿消耗了他们身体当中的脂肪。
以至于身体缺乏营养。
不过这并不关路驰欢的事情,所以他借回帐篷以后与阿荔打了个招呼,然后又是在附近将帐篷搭了起来。
虽说阿荔身上有疑点。
但是自己与她来往的这小半天以来,也没见她对自己做出什么坏事来。
所以。
路驰欢也并不害怕。
眼看着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路驰欢照例是将自己口袋当中的肉饼拿出来几个烤热、然后当做晚上的晚餐。
顺便他还分了个给阿淮。
“阿淮。”
“你晚上有住的地方吗?”
路驰欢已然是感觉有点冷了,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瞧见阿淮身上的衣服很是单薄,又是开口询问道:
“要不……”
“你待会儿到我帐篷里、和我将就着睡一晚上吧,反正我们俩都是大男人,即便是睡到一块儿也没有什么关系。”
阿淮摇头拒绝。
“不用了。”
他的声音一向是温柔之中又带着几分病弱,然而仔细听却是能发现这当中的距离感,就好似是透明冰面隐匿的巨大黑影,越是靠近越会被吞噬。
“我睡眠比较少。”
“晚上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在这里烤火守夜,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路驰欢听见他的回答以后。
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阿淮看起来似乎脆弱得需要其他人保护,但实际上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倔强,就如同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所以即便他想给出帮助。
点到为止就好。
这会儿他与阿荔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是躺入了自己的帐篷当中。
帐篷里铺了张阿荔他们家主动借给他的薄毯子,自打看清了他的面容以后,阿荔那个略有点刻薄吝啬的母亲突然转变了态度,变得格外的好说话。
看那模样……
似乎是想与他打好交道。
真是太怪了。
不过借来的毯子不用白不用,路驰欢在下面垫了层从储物环当中拿出了的干净绒毯,这么一来不仅保暖效果提升了上来,而且即便有人冒冒失失地进入自己的帐篷,从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兴许是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大。
不消片刻的功夫。
路驰欢就已然是睡了过去。
只不过仅仅只睡了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精神力正在不断躁动,因而便是跟着醒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附近有什么大型星兽正在攻击,所以引动了他的精神力?
路驰欢捏了捏鼻梁。
打开自己的帐篷查看了下情况。
只见外面夜色已深,四周几乎是万籁俱静,原本燃起的篝火都陆陆续续熄灭了,而被安排守夜的人则是忍不住打着瞌睡,眼皮子止不住地往下坠。
似乎……
并没有星兽来袭击。
路驰欢的目光一转,就见阿淮正背靠着乱七八糟堆起来的箱子,身前的火堆仅仅只剩下来星星点点的余烬。
而他脸色则是露出不正常的潮红来,身体小幅度地颤抖了起来。
这——
不会是发烧了吧?
路驰欢见状急忙走过去看了看阿淮的情况,他那略有点冰凉的手贴在阿淮的额头上,一摸滚烫滚烫的。
此时。
阿淮已经有点意识不清了。
于是路驰欢索性是将他抱入了自己的帐篷当中,用厚厚的毛毯将他裹上以后,又是从储物环里拿出了退烧药剂来喂他喝,只不过阿淮的警惕心似乎很强。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开牙关。
不得已之下。
路驰欢只能颇有几分强硬地掰开他苍白的唇,纤细白皙的手指压着他湿滑的舌,然后直接将药剂倒入他的口中。
顿时。
阿淮呛咳了几声。
但是退烧药剂也顺利地让他喝下了。
路驰欢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是拿出手帕擦了几下自己湿哒哒的手指,刚才的触感依旧残留在指尖挥之不去。
让他有点不自在。
他忍不住在自己的心里默念了声: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给阿淮治病而已,绝对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念头。
待到平静下来以后。
他拿了浸湿以后拧干的毛巾搭在阿淮的额头上,因为那根黑色的布条被汗水浸湿了,所以他也解了下来。
不得不说。
阿淮这张脸长得倒还挺漂亮的。
原本蒙着黑色布条时还不太明显,现在将黑色布条摘下来以后他的五官更加清晰以及分明,因此路驰欢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种熟悉感。
这张脸像是……
在什么地方见过般。
只不过尚且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药剂就很快就起了作用,阿淮的温度降下来以后,那呼吸也跟着平缓了下来。
片刻以后。
他有点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看见头顶陌生的帐篷以后,他那如同静谧森林般的翠绿色眼瞳猛地颤动了几下,下一刻就要坐起身来离开。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出来。
然后将他重新按回去躺了下来,“你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呢。”
“再睡一会儿吧。”
路驰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以及疲乏,鸦羽般浓密纤长的眼睫毛扑簌了几下,淡粉色的唇瓣微微抿了抿。
一瞬间。
阿淮怔了下。
竟然又是路星帮了自己。
他的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猛地蛰了一口,有种强烈的不适,内心深处黑色的淤泥也跟着在不停地翻涌,那里面好似伸出了无数只长长的黑色手臂。
想要把一切拖入淤泥当中。
路星……
真是个好人。
但是对于他这种生活在阴暗面的人来说,对方身上的光实在是刺眼得有点过分,路星越是好,他就越是想将他这张堪称美好的画作涂抹得面目全非。
他倒是想看看。
在遭遇危难之际路星到底会如何抉择,这轮高悬的明月是否会从天际坠落下来,然后被沼泽一点点吞噬。
“你的眼罩。”
路驰欢见阿淮那双翠色的眼眸在灯光下似乎有几分黯淡,于是又是抬手将那黑色的布条给他重新绑了上去,“刚才你的眼罩被汗水浸湿了,所以我替你晾了下。”
“不过——”
“你之前不是说,你的这双眼睛偶尔会窥见其他人的命运轨迹么,刚才你朝我看的时候,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阿淮苍白的手指收紧了几分。
面色略有几分凝重。
他沉思了片刻以后才是用温柔、而又饱含着恶意的语气开口回答道:“我只看见了漆黑一片,这证明或许你压根就没有未来,在之后的日子里你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不过。
还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神也无法决定路星的未来,他的未来不止有一种可能。
所以自己才会看不见。
不过……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路驰欢听见这话以后轻扯了下唇角,他轻眨了几下乌黑明亮的杏核眼,声音轻轻软软的,好似轻柔的羽毛般拂过阿淮的心口,“既然这样的话……”
“那么接下来。”
“我可要好好活给你看看了。”
阿淮屈起手指轻叩了几下自己的手臂,“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毕竟。
试图忤逆命运的人……
这是他第二回见到了。
至于第一个忤逆命运的人,负隅顽抗了许久以后最终还是敌不过现实,屈服以后被命运的大火焚烧得面目全非。
只不过。
阿淮依旧对自己看不出路驰欢命运的事情耿耿于怀,这会儿他苍白得略显半透明的指尖触碰了下蒙住眼睛的黑色布条,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摘下布条。
再看一眼路驰欢时。
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叫喊以及地动山摇的声音。
路驰欢打开帐篷一看。
就见不远处的地方黄沙滚滚,百尺高的狼形变异星兽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扑来,几十只野狼跟随在它左右。
而在这只星兽前方的不远处,依稀可以看见正在拼命逃跑的流民。
是闫川带出去打猎的那支队伍。
“快逃!”
“星兽来了快逃啊!”
他们撕心裂肺的声音传了过来,下一刻狼形星兽一挥爪。
血肉淋漓。
数条人命因此而被收割。
原本正在帐篷当中沉睡的其他人被这动静惊醒,待看见外面巨大无比的变异星兽以后,控制不住地发出尖叫。
眼看着变异星兽渐渐逼近。
他们手忙脚乱地从帐篷当中钻出,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竭尽全力地向着与星兽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
阿淮也听见了动静。
他伸出手轻扯了下路驰欢袖口的衣角,垂下自己的眼睑以后,又故意用那温柔且脆弱的声音慢慢开口说道:
“路星。”
“我的身体没什么力气,外加上眼睛又瞎了,所以应该是跑不远的。”
“你还是——”
“自己先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