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艳阳还带着炎夏的炽热,不时吹来的秋风淡去了那抹炎热,梧桐叶也跟着哗啦啦的响,一扫校园的寂静。
报名处已人去楼空,左离站在用铁栅栏围上的报名窗口前,汗水顺着脸颊划过脖子流进衣领,四下无人,她打算离开了。
空旷的走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左离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走的稍近些,便开口大声同左离说话:“你是来报名的吗?这里下午没人。你叫什么名字?”
“是。”左离简洁地答道,他已经走得更近了,左离看清了他的样貌。深邃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鼻梁高挺,下巴棱角分明,只是嘴巴小小的,脸颊饱满,带着些青涩。
“我不是这里的负责人,下午没人上班。”宋潜解释到,他的眼睛很好看,可能因为天生眼角是向下弯的,所以看起来眼睛似乎总是带着笑意。
听到这样的答复,左离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询问的,便打算离开:“那我明天再来吧!”同宋潜比起,左离的眼睛就没那么好看了,她的眼角细长,瞳仁也很小,鼻子尖尖的,嘴唇薄而苍白,嘴角微微下垂,看起来有种生人勿近的隔阂感。
宋潜的眉头微微一蹙,眼睛看起来便更显得深邃了。左离淡漠的语气让他微感诧异:“等等,我打电话找人来!”他掏出手机。
“不必了。”一阵风过来,吹干了发际的汗水,左离轻描淡写的语气似飘摇的秋风,虚无缥缈。
宋潜抬起头,停下手中的动作,左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了。
风停了,走廊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宋潜收起手机,习惯性的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早上六点,左离已经起了床,重复着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洗脸刷牙,然后自己煮面条,一个人吃早饭。
一个人的生活,孤独之中还有一丝安逸,百无聊赖的时候,还可以感受孤独。
左离是孤儿,从小,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车祸离世,便交由外婆抚养,两年前,外婆因病过世,左离便一个人生活。
舅舅说她命硬,克亲人,不肯收留她,而她也拒绝去舅舅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父母给她留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五十万的保险赔偿金,足够她生活了。
只是人人对她避之不及,想来也觉得没什么不对,连自己的舅舅都这样厌恶自己,别人也就没什么理由喜欢自己了。
左离站在玄关旁的全身镜前,乌黑的头发柔软的趴在肩头,遮住了一只眼睛,倒没什么影响,她总是这样面无表情,头发遮住的只是眼睛,而她却遮住了自己的心灵。
左离背上书包走出门,并轻轻锁上门。
东城一中,是洛封市的重点高中,升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是莘莘学子挤破头皮要进的学校,自然,考入东城一中的都曾是原来中学的佼佼者,左离也不例外。
开学第一天,来上学的学生大多都有家长陪同,像左离这样只身一人的寥寥无几。
左离从板报上的分班表找到自己所在的班级,然后从校园地图上找到班级所在的教学楼以及楼层,便迅速离开这片人潮涌动的区域。
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分班表的右下角,班主任一栏处赫然写着宋潜二字,即使她看到了,也不会知道这人便是昨天遇见的那个脸上带着青涩的人。
左离来到班门外,教室里并没有几个人,便走进去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喜欢窗户,因为阳光总是从窗户走进房间,雨水总是喜欢击打窗户,而她相信上帝为她开启了一扇窗户。
渐渐的,教室热闹起来,大部分的学生都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和身边的人畅聊暑假的生活。
“呦,看看,我这条裙子不错吧!比你的好看!”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语气孤高。左离有些诧异,寻声望去,果然是她。
说话的人,杏眼薄唇,说话的时候总是抬起尖尖的下巴,背挺得直直的,胳膊放在身体两侧,似乎随时要跳一支天鹅湖。
她叫宋佳霖,和左离是同一个初中的同学,也是左离的死对头,用各种手段针对她,为难她。左离总是不以为意,让她更加气恼。
冤家路窄,上了高中却又分到一班了!
左离低下头不去看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吵闹的班级安静了下来,一个沉稳的脚步走进来,踏上了讲台,站定。
应当是班主任进班了。
左离没有收起书本的打算,只是自顾自看着。
“同学们安静一下!”声音并不是很有辩识度,不低沉却有些沙哑,不洪亮但是很昂扬。左离微微一怔,翻书的手顿了顿,这声音似乎听过。
左离抬起头来,与宋潜四目相对,心中不由一惊,居然是他?
宋潜习惯性的勾起嘴角并把目光移开。讲台下几个女生像发现新大陆般小声惊叹到:“班主任好有魅力啊!”
左离低下头,不由勾起嘴角,她被自己惊到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
“哪位同学没有报名缴费的跟我来办公室!”话一出口,左离又惊得抬起头来,然后收起书本,朝宋潜走去,跟在他身后,默默不语。
宋潜走进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去,两只手交叉在一起,胳膊搭在桌子上,抬起头来看着左离。
“昨天为什么离开?”他没有打算直接让她报道,而是询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左离的嘴唇动了动,才缓缓开口:“不想麻烦你。”
宋潜的嘴角又忍不住勾了勾,他交叉在一起的手松开了,然后一边打开抽屉一边调侃道:“现在还不是麻烦我了?”
“对不起。”左离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左离的声音是那种很单薄的,又是十分轻盈的,如温柔的耳语,但是总是缺乏一丝感情。
宋潜的眉头不由拧紧,他不过开了一个玩笑,她何以这样认真?
几个女老师走进办公室来,有说有笑的。看到宋潜也在办公室便笑着过来搭讪:“呦,宋老师,开学第一天就批评学生啊!”
宋潜对她象征性的笑了笑,又回头对左离说:“到致远楼二楼教务主任办公室报名缴费。”他拿出笔和报名单,抬起头问,“你叫什么?”
“左离,分离的离。”左离望着宋潜,目光黯然,语气平静,就是这样淡漠的语气让宋潜惊讶不已。
宋潜不再询问,而是开好报道条,递给她,说:“去吧!”
左离接过报道条,转身走出办公室。记忆里,致远楼在学校的西南角,左离下了楼便直奔西南方去了。
在致远楼门前一颗造型独特的落叶乔木下,一对父女在说着什么,左离路过那里,隐约听到,父亲用浑厚的嗓音带着方言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就安心上学,钱的事你不要发愁,家里的猪卖了就够了,你大伯伯说了,只要是你上学,他借钱给咱。安心学习,爸回家干活了,给工头就请了半天假,不能耽搁了。”
女生点点头,泪水止不住掉下来。
父亲拍拍她的头,转身离开。
左离停下脚步,注视着他,看到他路过超市,目光停留在门前的立柜式冰箱上,他咽了咽唾沫,摸摸口袋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交学费已经掏光了他口袋里的钱,六十多里路,他没钱买车票,得在午饭前走到家,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在路上搭到便车。
左离皱起眉头,列夫·托尔斯泰曾说过:“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不相同。”
左离把目光转向女生,她看着父亲的背影,迟迟没有离开。左离心生一念,朝那个女生走过去。
“你好?请问报名是在这里吗?”左离问道,她想认识眼前的女生,但女生一开口,左离就后悔了,她太冒昧了,没有考虑周全便这样贸然搭讪。
“是。”她反手擦干脸颊的泪水,左离看到她细长的手又黑又粗糙,上面布满老茧,很难想象她在家每天要做多少农活。
她发现左离看到自己的手,立刻把手背到身后,自卑的底下头,又看到自己破旧的运动鞋因为下雨沾满了黄泥,而左离的脚上,却穿着初中同学每天谈论,而没人买得起的那种名牌运动鞋。
“从楼梯上去,二楼左转。”她小声说,声音却越来越小。她觉得自己和面前的城市女生比起,不标准的普通话显得那样刺耳,在左离面前,她自卑的想要躲起来。
“谢谢你,我叫左离,高一(十五)班的。”左离假装不在意地说,“你也是高一新生吧!”
“嗯,我叫方小英,高一(八)班的。”她的皮肤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她的脸很小,眼睛圆圆的,明亮而澄澈,鼻梁高挺,看起来很漂亮。
她的个子很高,一米七二左右,身体清瘦但很强健,而左离则是那种消瘦露骨,十分柔弱的模样。
左离回赠她一个开心的笑容,她从不会这样冲别人笑。
“那我去报道了,你快点回班吧!”左离与她告别,朝致远楼走去。
方小英看着左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原来这就是农村人与城里人的差距。
到办公室报名后,左离便立刻赶回教室,然而当她走到教室门口时,才发现人已经到齐了,之前占的座位也已经被别人占了。
宋潜正在开班会,左离顿了顿:“报告!”
同学们这才注意到门前的左离,把目光投过来,宋潜侧头看看她,说:“进来。”
左离走进去,宋潜递给她一套军训要穿的迷彩服,低声问:“165的可以吗?”
左离没有说话,只是接过衣服,径直走向她开始占的座位,那是一个女生,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麻烦把桌洞里的书包拿给我。”左离温文有礼地说。
女生立刻意识到自己占了别人的座位,慌忙站起来,想把座位还给左离。
左离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座位,弯腰拿回书包便转身走向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那个座位。
宋潜看着这一切,但并没有出面处理,他觉得,左离和教室里的这群学生完全不一样,而且,可能会成为他任职第一年的最大的麻烦。
但愿这只是他的一种错觉。
军训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所谓军训,其实到没有想象中那么认真,站军姿,走正步,喊喊口号,拉拉军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只是在年轻的教官唱到:“其实心里也想她。”的时候,同学们都很不怀好意的起哄,弄的一直冷着脸的教官也很难为情的红了脸,笑着高声喊口令:“全体都有!起立,立正――”
同学们怏怏不乐的站了起来,抱怨不堪。教官来了劲头,继续喊口令:“稍息!”
教官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阳,狡黠地一笑,大喊:“全体都有!军姿准备!”
怨声载道,教官补充道:“如果不满意,站军姿一个小时!”
哀怨声没了,一个个站的笔直。
其他班里的队伍走正步挡在了班级前,教官和同学们商量着要和他们拉歌,让他们唱了歌才能走。
教官说:“我起个头,大家一起喊,好不好。”
“好!”同学们热情高涨,齐呼叫好,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和对面的班级一较高下。
喊了什么,左离也记不清,只记得对面的班级败下阵来,落荒而逃,没有唱军歌。但是左离却记得对面班级踩着正步离开时,他们又乘胜追击。
“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
然后男生就问,“什么样?”
女生答:“大姑娘!”
接着便是一片嘻嘻哈哈的嬉笑声。
教官摇摇头,有些扫兴地说:“没意思,你们只会拉歌,没人唱!”
大家玩的正开心的时候,宋佳霖开始耍小手段了。走正步拐弯的时候,她自导自演摔了一跤,却坐在地上不肯起,还一脸委屈的指着左离大声说:“我不就是告诉老师你谈恋爱的事情了吗?你就这么针对我!”
听到这样的爆料,同学们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左离抬着下巴,勾起嘴角,说:“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打小报告的小人啊!”
左离知道一味为自己辩白,只会显得被动,不如主动出击,虽然自己在同学心中落得个早恋的坏学生的形象,但宋佳霖也确实做了回小人,自己没什么损失。
宋佳霖气的说不出话来,教官立刻出面调停:“别吵了!站好队!立正!向右看齐!”
到了中午,太阳照得人头脑发昏,左离觉得脚底软绵绵的,随着教官的口令一转身便晕倒了。
“有人晕倒了!”一个女生大喊。
左离被扶到大树下,恢复了意识,宋潜蹲在她面前,低声问:“感觉好一点没有?”
左离紧闭着双眼,轻轻摇摇头,宋潜回头对围上来的同学说:“你们都回去训练,我送她去医务室。”同学们便都散去了,只有宋佳霖,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哪有那么娇气!真是够作的。”
汗水从左离的下巴滴落到宋潜的肩膀上,阳光从玻璃窗照进冷寂的走廊,照得左离张不开眼睛,她的呼吸声格外沉重,回荡在空寂的走廊里。
来到医务室门前,迎面走出几个学生,搀扶一个面色苍白的女生。宋潜侧过身子,让他们走过去,然后再走进去。
那个年纪五十岁上下的阿姨驾轻就熟的把左离放到床上,让左离趴着,拉上帘子,掀起左离的上衣,解开内衣的扣子,用温盐水给她刮痧。
五分钟后,阿姨拉开帘子,没有同宋潜说话,又麻利的配盐水给左离打点滴。
“她中暑还挺严重的,”阿姨一边调试点滴的流速一边对宋潜说,“你回去训练吧!替她和你班主任请个假。”
宋潜微微一笑,对她说:“阿姨,我就是她的班主任!”
阿姨一怔,继而笑着说:“可不像啊!你多大了?”
“二十二。”宋潜勾起嘴角,朝左离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宋潜又摸了摸她的手,依旧是冰凉的,他看了看阿姨。
“天生体寒,不碍事的。”阿姨解释到,又说,“小伙子这么年轻就当老师,长的又好看,有没有女朋友啊?”
头脑发昏的左离突然竖起耳朵来,想要听听宋潜的回答。
宋潜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没有回答,只是说了一句:“阿姨不要开我的玩笑。”
左离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透过缝隙,视线所及处,隐隐绰绰可以看见宋潜的侧脸,他细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上,鼻梁高挺。
这时又来了几名学生,搀扶着一个中暑的男生坐到椅子上,阿姨没空再调侃宋潜,又娴熟地为男生看病了。
第二天,左离没有请病假,而是在宋潜的关切下坚持参加军训。
太阳依旧毫不留情的炙烤着大地,放眼望去,地面上方可以清晰的看见氤氲的蒸汽,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扭曲。
而宋潜就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观望着班级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