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羽走后的第七日,通往青城山上的道上,两道身影月光下逶迤而行,直至进入一片郁郁竹林中。
其时日潜月升,风静林寂。左小仙瞧着前方的背负着一把阔刀的魁伟身影,心中委实有些幽怨,但是师父向来冷傲,想是自己述苦必会引来他一句:“不行苦径,刀意难精。”
自襄阳到西蜀来,一路上餐风饮露、过山崖绝壁,她嘴上从未有过埋怨之言。
只是左小仙见竹林在微云淡月之下,幽影憧憧,前路未知,师父也没有止步的意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缄默跟着师父往前走走。
步行数百步,忽闻一阵箫声飘来,左小仙快步与师父齐肩,兴奋道:“师父,难道师伯真住在这里?”
聂渊并没有肯定她的话,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师徒二人进入了一片较为空旷的地带,一条狭路通往一座竹院中,在那三间竹屋前,一人坐在院子中,正是三空在横吹流羽。
待聂渊师徒靠近院子时,箫声歇止,三空缓缓起身,将竹箫负于身后,道:“师弟,这么多年了,你我终究重逢了。”
“当生死门覆灭的那一天起,你我注定不是同门了。”聂渊内心也很平静,左小仙跟在他身旁,走进院子。
聂渊右手探出,接住茶杯,茶水未洒落一滴,他道:“倘若说复仇是聂渊的信念,师兄可信?”
三空轻轻一笑,右手伸出做出一个“请坐”的姿势,聂渊过去坐下,三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既然师弟如此说,我也没理由不信。”
轻放流羽于桌上,道:“师弟,这些年,你血迹江湖,总归没有辜负当初选择的‘死’路。想必师父在天有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聂渊语气仍是很冰冷,道:“当初在生死门前,进入‘死’门,我就没有生路可走。若师父还在人世,或许对你也一样的失望吧。”
三空心如止水,万事不扰其心,云淡风轻道:“贪空无爱,嗔空无憎,痴空无恨,万念若空,千悲不存。一个人,无情无欲,没什么不好。”
“所以,你就忘了家仇与灭门之仇?”聂渊道,于月华照耀下,目光中冷意如冰,微风扬起他的发丝,露出左脸上的一条很森然、结了疤的血痕。
三空神色一凛,随即恢复平静。
聂渊抽出身后背负着的阔刀,红光妖异,似有血腥味溢出,他将刀横在他与三空之间,像是自语一般,道:“自师父惨死后,血寂饮了无数仇敌的血,可这远远不够。当年立誓,仇敌之血不尽染血寂,此生迟暮不封刀!”
三空缄默不语,自斟一杯茶,自顾自饮,旁若无人,道:“师弟,怎会知道我在此隐居。”
聂渊道:“我本以为你已去世,想不到前几日有人告知我在此处,便从襄阳赶了过来。你真忘了往前的一切恩仇?”
三空已猜测又是那神秘的黑衣人告知的,也不诧异,只是聂渊的到来,又提及不堪往事,三空心生恻隐,喟然长叹道:“既已易名隐世,过往尽为云烟,恩仇于我而言,已如我名。”
又见聂渊身后站立着一位青衣小女,静灵可爱,且眉宇间与平常温婉女子略有迥异,想是他的亲传弟子了,便温声道:“师弟,这孩子可是你的徒弟?”
聂渊尚未答话,左小仙抢先向三空鞠了一躬,盈盈一笑,道:“仙儿见过师伯。”
三空以笑回礼,左小仙又道:“师伯,要寻你当真困难,要不是有人告诉师父您在这里隐居,我和师父说不定找上百年也找不到您。”
这些年,聂渊在江湖中的声名可谓如日中天,与那西蜀王李翀逍并称“大唐双绝”。如今的刀法应当是少有敌手,不知与那黑衣人神秘莫测的武功比起来又如何?当即问道:“你师父与告知我位置的那人孰强孰弱?”
聂渊不语,左小仙道:“那神秘人武功很高,就连师父自创的《霸刀》也奈何不了他。”
三空虽有意料到,还是一惊。
聂渊早在十六年前,于泰山封禅大会上便锋芒毕露,以精湛、霸道的刀法震惊四海。
师兄弟二人更是师出襄阳生死门,只是聂渊不甘人下,便以整座江湖为试炼场,单挑无数宗门,只为进修其《霸刀》。
然而却因此惹下无数仇家,因此引来江湖上忽然出现的三宗门派——移天神宫、四玄宫以及灭天门的注意,被三派合力灭门。
聂渊侥幸活了下来,悔恨缠身,从此踏上复仇之路。
以《霸刀》杀得世人闻之胆颤。近年来,江湖上,无人不知聂渊之名。若有江湖人问一句:“何为江湖?”便有人回:“若没有李翀逍的剑与聂渊的刀,这大唐江湖便不是完整的江湖。”
可见聂渊实力有多强横,他奈何不了之人,定是当世绝双之辈。
便在此时,姜云恪自三绝观回来,见院中又多了二人。而且那男子转头过来,只见他左边脸上有一条醒目的疤痕,其双目精炯,隐有一股霸道杀气蛰伏。
只对视了一眼,姜云恪便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雄霸天下的磅礴气势。横放在桌上的血红长刀,身长五尺,于月光照耀下,反射出层层红芒,好似刚饮血一般,予姜云恪一种胆寒之感。
三空十分镇静,道:“师弟远道而来,作为师兄,本应以佳肴美酒相待,怎奈处境清寒,唯有粗茶淡饭。师弟若不嫌弃,坐下微等片刻,让我那徒儿烧壶茶,再弄些山野清味来,你我到底是同门一场,该当温故一下往日情谊。”
聂渊语气极为低沉,道:“师兄既已归隐山林,往昔旧情该当忘得一干二净才是。”
顿了一下,抚摸着桌上长刀,道:“生死门于我聂渊而言,确有再生之恩。当年初进师门时,你走了生门选择剑道,而我走了死门选择了刀道。我于死门中九死一生,靠着一股存活的信念走出死门,按门规应当受到师父青睐。”
“可是,他从此以后,却不曾指点我一二,反而对你细心至极,让你在剑道之上冠绝同辈,何等风光!”
他握紧长刀,目光湛盛,随即喟然一叹,道,“生死门被灭门后,我流离四海,漂泊无居。这十几年来,我带着师父遗刀血寂不断向天下有名的刀客挑战,屡战屡败,不但没受到打击,反而越挫越勇,心性稳如磐石,闭关三年,终于悟出适合自己的刀决——霸刀诀。”
“用这套霸烈绝伦的刀法打败曾经打败过我的刀客,终于名扬四海,自立了霸刀门,在江湖人也算有了一席地位。”
提及不堪往事,三空内心仍旧无波,淡然而谈:“人世苦乐,尽如烟云,聚散当归自然。”
聂渊目中含愤,道:“七年前,我独自杀去四玄宫,丢了半条命。闭关一年,去了移天神宫,结果武功尽失败沦为废人,幸得遇到北疆一位高人,让我重修武功,自觉有实力后,又去了灭天门,遭受重创,残喘回到北疆休养了一年。”
“回到中原,四玄宫、移天神宫、灭天门的实力早已不是我一人能撼动的。可这些并不能让我死心。”
话到此处,他目光冷若冰霜,杀气四溢。
三空心已归尘,不念旧事,仍是云淡风轻说道:“师弟,江湖法则本就是弱肉强食,恩怨于我而言,早已淡若清风,拂去无痕了。”
三空接过倒了一杯茶水,递到聂渊面前,笑道:“人世倥偬,累了半生,也该清静清静了。”
聂渊左手食指一弹,竹杯碎,热茶散,他冷声道:“还是那句话,血寂饮仇人之血不足,聂渊归隐之心不起!”
三空道:“以前师父常对我说,你孤傲不羁,却重情重义。我那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我错了。”
自顾自喝了一口茶,又道,“其实,当年师父故意冷漠你,实则是在磨砺你心高气傲的脾性,你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承认。”
聂渊一拍竹桌,目光阴沉,喝道:“师父因我而死,生死门也因我被灭。所以,这些年,血寂从不离我身,一路过来,饮血无数。可是,这些都不能填满我聂渊心头的深仇血海,纵使将来有一天,身死于荒野,九死也不悔!”
三空知他脾性执拗,旁人之言难以让他回转心意,且所定之事,有如摘星之艰难也绝难罢休。于是不再出言劝阻,问道:“那师弟此番前来,又所为何事?”
聂渊目中冷色转为柔和,转向一旁站着一语不发的左小仙,道:“我虽创立了霸刀门,但世人皆知我聂渊冷血无情,是以不愿投靠,门下并无一弟子,霸刀门名存实无。仙儿是一位江湖已故之友的唯一血脉,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
“但我所行之路,并非有清风明月相伴,而是生死悬渊,今朝命尚在,明日便不知了。”
他神情黯然,看了一眼姜云恪,又转向三空,继续道,“师兄你隐世而居,且有一年少之徒,想必后事已安排妥当。所以我想,师兄替我照顾一下仙儿。”
三空打量左小仙良久,沉吟半晌,道:“仙儿灵巧活泼,不过只怕留在这儿,实在喧吵惹人心烦。”
闻言,聂渊浓眉一蹙,却又听三空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如今年迈老朽,云恪过于恪守师命,话少过于清宁,甚是不好。仙儿留在此处,倒也不错。”
言下之意,即是答应了聂渊,聂渊神色恢复高冷,重重抱拳,语气郑重庄肃道:“我替已故之友道谢。”
三空不以为意,又饮了一口茶。聂渊握住左小仙的右手,道:“仙儿,今日时,你就留在师伯身边,不再跟着我受那颠沛之累、流离之苦了。”
他语气温和,眉目间从未有过的仁慈,左小仙倏地流出眼泪,道:“师父,仙儿不愿离开你。仙儿不怕吃苦,请师父不要撇下仙儿……”
说着说着,情难自禁,左小仙哭声响亮起来,甚为悲戚。
聂渊用粗大的手指为左小仙擦去眼泪,道:“仙儿若真舍不得师父,练好我交予你的《霸刀三诀》,睥睨江湖后,可到终南山来找我,听见了吗?”
左小仙认真的点了点头,清泪却是如流水一般不住的流。
随后,三空、聂渊师兄弟座谈至深夜,左小仙留在聂渊身后,或倒茶,或捶肩,就是不愿离开半步。姜云恪大感惫懒无聊,早于屋檐下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箫声入耳,姜云恪方才惺忪的醒来,只见左小仙望着竹林深处的一条小径失声痛哭,三空嘴边横着那只玉箫流羽。
箫声幽远平和,姜云恪却听不出悲喜,但是却看到自家师父眼角皱纹似比以前深了,眼神也不再空灵无欲,而是复杂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