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九月十五。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前往陵阳的人流日益增多。宁远带领金镛城的士兵已越过三座城,墨旋始终跟在后面,宁远对他毫不理睬。他本不善言辞,也不想动武,于是策马走在前面,但他的步兵队伍行进缓慢,所以墨旋总能跟上。他每次都跃马来到队列前,默默注视着宁远。
宁远对此毫不在意,下令继续前进,完全忽视墨旋的存在。队伍时走时停,不知不觉已翻过两座青山。其间两次安营扎寨,墨旋也随之行动,他行他随,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宁远换上了新的内衣,外罩绣花长袍,地上的黄叶已然消失,秋天的深沉已悄然过去。
宁远性急,又过了三天,实在无法忍受,便叫住了墨旋。
“你像幽灵般如影随形,紧追不舍,究竟有何目的?难道是佘老太君在背后驱使,要你陪我一同去陵阳吗?”
“你以为西梁的大军会如此无声无息?”墨旋冷笑着回应。
“我不这么认为,但你这个道士会。”宁远对墨旋表示轻蔑,墨旋微微蹙眉:“我们之间并无恩怨,为何你要如此敌视我?”
“你与墨林对立,就是与我为敌,你的盲目痴愚竟比我更深,亏你还与我家道士同门,岂能与皓月相比!”绣花将军的讥讽犀利而有力。
墨旋闻言仰首,阳光炽烈高挂,却显得死气沉沉,不具丝毫刺眼之感。
“如果我是流萤,那就是流萤,不过无论是流萤还是浮萍,此刻安然享受生活之道,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倒是你眼前的这片苍穹,还能否看见那皎洁的月亮呢?”
宁远闻言,目光投向蚕洞的方向:“天色已近黄昏,早晚可见月色,你何必急躁?”
墨旋微笑不语,宁远不再理他,继续前行,墨旋默默跟随,像一道无声的黑色幽灵。
又过一日,骑马行进中,队伍后方扬起烟尘,宁远惊诧回头,只见一人独行,虽身披西梁的黑甲,身后却无士兵随行。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那人走近墨旋,低语几句,墨旋露出惊讶之色。那人从背后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墨旋。墨旋表情复杂,挥手示意那人离去。
宁远盯着那个包裹,心中不安:“你究竟在策划什么秘密?”墨旋紧握包裹,神情专注,兴致勃勃。
“请问将军,今日已是行军第三日,我那师兄此刻应在何处?我告诉你,带着老弱妇孺跋涉两日,他们必定已在蚕洞,没错。”
“你想说什么?”宁远的眼神冷了下来。
“你自己看,何必浪费我的唇舌!”
墨旋说完,大袖一甩,将包裹抛向宁远。宁远伸手接住,立刻感受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弥漫,气味复杂而浓烈!
黑衣道士坐在马背上,笑容中带着一丝玩味:“打开看看吧,里面的气味应该更为新鲜!”
宁远是个见过生死的人,此刻却有些畏惧。这股腥气陌生,却令他感到无比压抑。
他颤抖着手指,勉强揭开包裹的一角,还没完全打开,包裹就掉落在地。他愣愣地看着地面,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包裹微微敞开,露出一半深红色的物体,沾满了鲜血,已辨不清形状。然而宁远认得,这个轮廓再熟悉不过,尽管只是露出一角,那确实是墨林的桃花剑无疑!
绣花将军双眼泛红,胸膛剧烈起伏,宛如一头狂暴的野兽!
墨旋被他的气势所摄,不自觉地后退几步。宁远怒目而视,转瞬悲痛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地落下,不久便痛哭失声。身边的士兵纷纷上前安慰,但他无法言语,悲伤更甚。
墨旋静静地等待他哭完,宁远收敛情绪,声音沙哑。
“你,到底对道长和百姓做了什么?”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能对他怎么样呢?”墨旋脸色苍白,不知是恐惧还是在盘算着什么。
\"狂犬之志!你竟敢狡辩!\"将军怒目圆瞪,墨旋闻声却冷笑:\"你一无所知,便不分是非,这岂非玷污了大戎勇士的风骨!\"
宁远深知自己口不择言,然而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于是硬着头皮,气势更胜,可越是这般质问,心中的压抑就越深重。
他不敢直视剑柄,浓郁的血腥味弥漫,泪水被触动,如泉水般涌出,滴在剑上的血渍上,却无法将其溶解丝毫。
墨旋似乎对此感到满意,轻笑着策马而去,直指陵阳城。宁远见状大声疾呼,然而墨旋充耳不闻,渐行渐远,边走边唱起了歌谣。
\"山有情,地有德,南海立观音,天无痕迹地无影,负你一生如梦人,黄粱美梦,五谷沉沦,异乡寻诗者,无风无雨无灵魂,记忆犹新忘罪孽!\"
原地,只剩悲伤的绣花将军,和一群不明所以的迷茫士兵。宁远望进他们的眼眸,明白他们的疑惑,却无从解答。
他默默下马,拾起地上的行囊,抽出桃花剑,用力擦去剑上的污垢,剑上的鲜血来自不同的人,宁远心底的寒冷更深,但看向身旁的壮士们,内心却又涌起柔情。
最终,他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面向蚕洞的方向,跪下深深三鞠躬。士兵们不明其意,也纷纷跪拜,宁远并未阻止,反而觉得这是最好的回应。
礼毕,宁远收起桃花剑,凝视墨旋离去的方向,低语:\"道长……\"
天边微露曙光,远方吹来的冷风夹杂着零星雪花,湿润了他的绣花战袍,大地陷入了寂静,远方的路上铺满了白色,宁静中弥漫着难以言表的哀伤。
\"道长,你下山后,可曾见过初雪的景象?\"
宁远仰首长啸,心中的痛苦如同梦幻泡影,刺痛心扉,冰冷如刀枪!
他环顾四周,想要立即骑马离开,却又担心这些人就此解散,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然而墨林的生死让他牵挂,远方的taizi凉又让他难以割舍,思绪纷飞,愁绪更浓。
他伸手取出马鞍上的水囊,揭开塞子猛灌一口,酒香四溢,身边的壮士们饥渴难耐,但他们已被割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饮酒。
酒尽,宁远跃上马背,再次望向蚕洞,心中已有决断。
\"道长,今日我肩负重任,必须将这队人马送到taizi凉身边,京都动荡不安,他势单力薄,必定难以支撑,我们相识一场,本应共享欢乐,如今却被墨旋那恶贼所害,无论未来如何,我定与他势不两立,苍天为证,此仇必报,以纪念我们的君子之交!\"
宁远的话语落下,嗓音已变得嘶哑。他未曾回首,紧紧握住缰绳,向南疾驰而去,一众壮士紧随其后,踏着扬起的尘土,狂奔不止,转眼间消失在视线之外。原地只剩下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的故事只是幻影,又仿佛从未发生。
临近金墉城的一座城邑名为庐陵。两城之间的道路宽阔平整,平日里盗贼罕见,即使在动荡的年代,也只有流离失所的乞丐,没有歹徒出没。宁远熟知这一切,所以才放心让墨林引领百姓启程。毕竟这里属于大北戎国境,即便国力衰退,也不会出现大规模的灾难或祸患。
他清楚地记得,在两城之间有一座矮岭,山中藏匿着一个天然的岩洞,洞内曲径通幽,却有暖风拂面,常有旅人在此过夜,穷困的书生也会借此地研读。他和墨林都计划让老弱妇孺在此歇息一夜,次日精力充沛,便于继续行程。毕竟洞穴广阔,足以容纳这些流民。
然而此刻,岩洞外的宁静已被打破,人声鼎沸,妇孺、孩童、老者横躺遍地,眼球突出,鲜血四溅!洞口堆积着尸体,岩石上血迹斑斑,腥臭弥漫,令四周的生命纷纷退避,腐烂的气息愈发浓厚!
偶有行人路过,皆惊恐万分,消息迅速传至庐陵城,引起了庐陵太守王珩的注意。王太守派人调查,但官员赶到时,事发现场已过去了整整一天。
一队身着黑衣,脚踏束带的捕快抵达,腰间挂着五环大刀,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满脸络腮胡,眉毛相连,嘴形如雷,面容凶悍,威严自显。他在洞口下马审视,手中握着一支朱砂笔,勾勒描绘,指点议论。
随从深入洞内查探,不久回报:“欧阳捕头,死者皆为金墉城的难民,身份已核实。”欧阳捕头眉头紧锁:“是谁竟如此残忍,丧失人性!”随行的捕快们也纷纷谴责,但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受害者大多是无助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未发现凶器?”欧阳问道。随从摇了摇头:“现场只有死者,一击致命,下手狠辣,利器割断了筋脉。”欧阳俯身,捂住口鼻检查伤口,随后挥手示意众人上马,疾驰返回。
途中,随从问道:“捕头,为何不再追踪?”欧阳面色严峻:“此人非同小可,我们无法抗衡。还是如实禀报太守,近期加强城防,决不能让此人踏入庐陵半步!”随从应道:“属下遵命!”
风扫过原地,一切重归寂静,直至夜晚,依旧死气沉沉。直到洞穴深处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音微弱如丝,断断续续,仿佛来自虚无。
破晓时分,洞口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活着的老人。竟是草探花。
面对这片犹如地狱般的人间景象,他的面容平静无波,背后的竹篓被缓缓卸下,从中取出一套雕塑工具。
老艺人精神焕发,手指灵巧地翻飞,顷刻间塑造出一群巴掌大小的纸人,仔细看去,每个都栩栩如生,宛如眼前这群虚弱的老人、妇女和儿童。
竹篓中的模具在午后的阳光下耗尽,纸探花将纸人聚集,点燃它们,化为灰烬。接着,他取出一支dayanqiang,在火焰中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邻里朋友,情谊深厚,安心前行,分毫不取。”
纸人燃尽,草探花背起竹篓,微驼的身躯透出一丝落寞。他正要抽烟离开,突然,蚕洞深处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草探花闻言一惊,疾步奔至洞口大声询问:“还有生命存在吗?”
生命存在吗?存在吗?在吗?吗?
声音渐行渐远,却无人回应。草探花以为是错觉,耸耸肩准备离去。然而,洞内再次传出一声叹息,这次清晰可辨,且距离更近了!
草探花心中莫名恐惧,他微微后退,侧耳倾听。洞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时轻时重,伴随着拍打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渴望逃离,但双腿仿佛被重石束缚,目光直视前方,无法移开半步。而那黑洞洞的洞口,传出的声音愈发清晰。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掌搭在洞壁边缘,手指纤细,指甲染满血污,已结成痂。随后,一道青色的身影窜出,踉跄几步后在地面站稳。
草探花惊讶得无言以对,嘴巴微张,盯着眼前之人,良久未曾言语。
洞口的生还者身披青色道袍,头戴歪斜的木簪,满面血污,全身血迹斑斑,唯有双眸清澈如镜,映照着月光下的清泉。
他在尸骸遍野中独自站立,看着呆滞的草探花,轻轻一笑,只是那笑容在血迹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诡异而狡黠。
若是宁远在此,必定会激动不已,因为这位奇异的道士正是墨林!
墨林环顾四周,看着被烧毁的纸人低语:“花大师仁慈心软,真是人间的活菩萨。”草探花满脸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道士闻言,看了看周围的百姓,脸上也流露出悲痛。然而,他修炼的心境使他豁达自在,没有失控太久,只是眉头微蹙,仿佛有什么忧虑压在他的心头。
“花大师,真奇怪。”
“怎么奇怪了?”
“我竟然完全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