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平四海接到斥候密报:夜郎军正在清点物资装备,将于近日撤兵,部分南越军也有撤军的迹象。
高承显问:“将军,敌军此时军心不稳,我们何不趁机杀过去?定能大获全胜。”
平四海摇了摇头,说:“两军之间隔着江水,如果我军主动渡河,敌军必定会在我们渡到一半的时候发起袭击,这就是兵法上说的‘半渡而击之’。我军人数不占优势,即使勉强获胜也会有较大伤亡,不划算。要知道,将士们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人背后都有父母妻儿,不是蚂蚁虫豸。”
高承显道:“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溜走?”
平四海看着他,笑道:“年轻人,沉住气。如果你希望像令叔祖那样成为上将军,光会打仗还不够,一定要领会王上的意思。”
“王上的意思?”高承显不解。
平四海捋着胡子,说:“我问你,此次出兵,我军的任务是什么?”
“占据江北,吸引敌军主力,为友军攻占南越国创造机会。同时伺机出动,击败南越国。”高承显道。
“正是,”平四海道,“记住,我们的对手是南越国,不是夜郎国。夜郎国胜兵不过五万,城不过十座,夜郎王更是个墙头草,打他们没有多大意义。只要我们彻底击败南越国,夜郎国自然会臣服于我们。”
“所以将军是在等夜郎军撤走之后再进攻南越军?”高承显问。
“不错。”
两日后,陶弘带着夜郎军悄悄撤走了,赵庄贤和部下十分紧张,一直紧盯着江对岸的动向,见高昌军对夜郎军的撤走毫无察觉,这才稍稍安定下来。赵庄贤心道:“看来高昌国的密探还没有渗透进来。”于是令部下连夜收拾行装,将一半人马撤回以解秀禺之围。哪知大军刚刚开拔,高昌军就趁着夜色杀了过来。大江两岸、漫山遍野都是火把,不知来了多少人。他们似乎对夷陵城内的官兵毫无兴趣,只顾咬着城外的大军不放。情急之下,夷陵城守将自愿断后阻挡高昌军前进的步伐,让赵庄贤随南下的部队一起回秀禺。
这一战,平四海率全军出击不留一人。南越军本就人数不够,又被南下的分走一半,只留下四万人抵挡。高昌军的五万铁骑上了岸之后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厮杀一夜,基本将那些断后的部队消灭殆尽了。
高承显见撤退的另一半南越军不曾走远,欲纵马去追,被平四海按住道:“承显,记住:可以追,但不要真的追上,撵着他们使劲跑,派专人收缴他们丢弃的辎重和物品、俘虏掉队的士兵。追击的队伍必须保持队型,不要孤军深入,一天只许追出一百里,多一里都不行。”
高承显有些疑惑,压低了声音问:“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走,抚远大将军那边怎么办?”
平四海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说:“我们只负责剿灭留守的敌军,至于撤退的敌军,自然有人对付他们。”又见他坐立难安的样子,不禁笑道:“你到底是担心抚远大将军,还是担心胜男啊?放心,大将军身经百战,我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她就上战场了,这一点她怎么会想不到?”
高承显被看破了小心思,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说:“胜男是我媳妇儿,我当然挂念了。”说罢,点齐人马追南越军去了。
另一边,撤退的南越军被撵得丢盔卸甲跑出一百多里,见高昌军不再追上来,才敢原地休整。将士们听到“休整”二字,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有的人骂骂咧咧:“他奶奶的,高昌国有骑兵,我们都是步兵,人哪跑得过马呀!老子快跑断气了。哎,有吃的吗?给老子来一口,快饿死了!”
被他捅了一肘子的士兵没好生气地说:“没了,刚才跑得急,掉半路上了。”
“你个废物,这也能掉?”
“你不也没有,谁比谁废物啊?”
带队的校尉喝道:“都闭嘴,省点体力,一会儿还要赶路。”
“啊?还要走啊,高昌军都不追了,我们能不能多休息一会儿?”士兵们抱怨道。
校尉怒斥道:“我们的父母家眷都在南边,现在敌军正在那里肆虐。我们已经连丢了十几座城,你们不想去救他们吗?”
一听这话,士兵们顿时担忧起来,有位年长的士兵说:“我听人说,高昌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早年为了什么变法,一天之内杀了七百多人呢。”
又有位年幼的士兵问:“可是高昌王不是个女人吗?天底下有这么狠的女人?”
年长的说:“她才不是女人,她是个女魔头、女妖怪。天底下哪有不老不死的人?”
“你说,他们能长生不老,不会是靠吃人吧?”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有些妖怪为了长生不老,专门吃小孩。”
“真的假的?那我儿子在老家岂不是很危险?”
“安静!”赵庄贤听不下去了,说:“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的。高昌军绝大多数是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并非长生不老,更不是刀枪不入。十年前,我们的前辈们曾经在高奴县打败过他们,我们要相信自己,我们是蔡虔将军调教出来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南越军!此次,高昌国不过是趁我们不备偶然取胜,我军的战力仍在他们之上。我们这就奔赴南方战场与他们决战,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有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
“弟兄们,有将军在,我们一定能赢的!”“必胜!必胜!必胜!”赵庄贤的一番话,让将士们重新燃起了斗志。他们纷纷站起身,掸掉身上的尘土,整理装备,排好队伍,再次出发。
十日后,精疲力尽的南越军来到一处山谷前,此处距离秀禺只有一日的路程了。校尉前来报告:“将军,前方道路狭窄,在下担心有伏兵。”
赵庄贤道:“派斥候去看看吧。昨晚王上又传信来,说高昌军已经将秀禺团团围住,随时可能攻城。真要打起来,城中那点兵只怕半天都顶不住,所以我们得抓紧赶路。如果不从这里走,最近的路也要多绕两天。我们还剩多少人马?”
校尉为难地说:“不到三万了。”
赵庄贤吃惊地问:“只有这么点了?”
校尉道:“出发的时候是四万人,第一天被高昌骑兵猛追,就有五六千人掉了队,后面几日虽说将军您时常给将士们鼓舞士气,但军心还是不稳。起初每日逃走的不过百来人,后面越来越多,许多士兵在传我们会被高昌国两面夹击,都没心思打仗了。”
“唉!”赵庄贤一拳打在树上,叹道:“越是大敌当前,越要团结一致才能取胜,眼下这种士气,我们就算到了秀禺也是去……”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主帅,绝不能说出动摇军心的话,于是咬了咬嘴唇,把嘴边的“送死”两个字咽了下去。
“姚校尉,不瞒你说,我始终觉得高昌国在使诈。”赵庄贤道:“十年前,高昌国倾巢而出不过十几万人,而且折损过半。如今北边有十五万,南边据线报又有十余万,这还不算进攻夜郎国的军队。他们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将军,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校尉看了看左右,小声地说。
“什么事?”
“最近军中屡屡有传言,说高昌王会妖法,招的是阴兵。”校尉压低了声音说。
“胡说!”赵庄贤道,“本将从未听过这等荒谬之言!”
“将军,属下本来也不相信,但昨日遇到几位逃难的同乡,是他们亲眼所见。”校尉道。
“你的同乡?可靠吗?别是敌军的细作!”赵庄贤道。
“不会的将军,他们与我自幼相识,有的是邻居,有的是亲戚,断断不会是假的。就是因为这样,属下才觉得事态严重,前来禀报将军。”校尉说着,神色越来越凝重。
赵庄贤召见了那几个百姓,都是些老幼妇孺。校尉指着一家子对他道:“将军,这是我二舅,还有他的女儿和外孙。另外那两位是我同村的人。”又对那些人说:“你们把那天看到的、听到的,再给将军说一遍。”
他的二舅说:“禀将军,草民是南阳人。那一日来了许多兵马,脸上涂着奇怪的颜色,穿着也很古怪。他们自称是高昌国的军队,但是草民十年前曾被征召入伍,与高昌军交过手,他们的衣服、盔甲、兵器与这些人都不一样,说话的口音也差得很远。”
“还有吗?”赵庄贤问。
“有,他们不吃米面。我们怕他们伤人,就拿些粮食给他们,他们也不收。吃饭的时候拿一些干草一样的东西,拿水泡开再煮。那些东西有的发黑,有的发绿,我凑近闻了闻,一股子腥臭味。看起来像……”
“像什么?”
“像水草。那么难闻的东西,他们竟然大口大口吃得很开心。草民觉得,他们不像凡人,倒像是水鬼。”
赵庄贤道:“老人家,各地风土不同,或许他们吃的只是我们没见过的食物。”
二舅说:“我们村里有个胆大的教书先生,拿着一张祖传的舆图问他们从哪儿来,那些兵看了都哈哈大笑,说他们的家乡不在这舆图上,找不到的。要知道那可是涵盖了全天下的舆图啊。先生不甘心,又问他们家乡是什么样子。他们说东面是高山,西面是大海,巳时才能见到太阳。将军,草民眼皮子浅,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把他们带下去吧,给他们点吃的。”赵庄贤道。
乡民们走后,赵庄贤更加心事重重,正好斥候来报,前方暂未发现敌军,但还需要仔细探查。赵庄贤道:“等你们探查完,半天又过去了,如今秀禺危在旦夕,只能冒险赶路。众将士听令:全速通过前方山谷,如遇小股敌军不要纠缠,赶路要紧!”
南越军进入山谷,起初还太平,将士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等到赵庄贤的车驾到达山谷中央后,忽然两边鼓声大作,前后都有滚木礌石倾泻而下,堵住了来去的路。赵庄贤见高处布满了弓弩手,仰天长叹道:“看来我今日要命丧于此了!”又对身边的副将说:“敌军此战多半是为了我的首级,我死后,你就带着他们投降吧,都有父母妻儿,不要枉送了性命。”又叹道:“如今朝堂上皆是蝇营狗苟之辈,若是昭王还在世,何至于此!”说罢,他饱含热泪在众人面前拔剑自刎。众将士齐声痛哭。
注:士兵们吃的是西海产的海苔、海带之类的,至于不吃米面,那是故意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