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路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黄显明笑着说道:“今日陛下只令我们审案,至于是否继续保留县主称号,还要陛下决定。”
曹瑾之笑一声,看向周庭芳的眼神透出些许赞赏,“临走之前,陛下说过,若县主无罪,一切待遇从前,并不会褫夺县主封号。县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陛下和娘娘都要补偿您呢。”
周庭芳这下放心了。
大家面色各异,唯有周修远遥遥向她拱手,笑得很是得体,“恭喜柔嘉县主。”
周庭芳大方回礼,“多谢驸马。”
李观棋也笑着道:“恭喜周娘子。”
“同喜同喜。”
唯有沈知哼了一声。
在场人瞧着,这沈世子似乎跟柔嘉县主关系也不好啊。
难为林大非要诬告两人勾结。
周庭芳的案子已了,接下来才是今天的看点。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甚至快要到正午。
可所有人反而神情愈发紧张。
如果说柔嘉县主忤逆不孝只是一道开胃前菜,那么接下来才是数万京都老百姓关注的重点。
周家兄妹案。
李观棋和此案没有关联,已经退下。
周庭芳案子的相关证人也全都退下。
即使如此,屋内却还是满满当当,气氛更加焦灼。
程路只觉得手里的惊堂木拿不准,声音也有些气短,“既然柔嘉县主的案子已经了结,接下来审第二件案子。周氏兄妹案。”
他又为难的看向沈知,“世子殿下,那罗老汉已经消失,这案子没有苦主,您看…怎么审呢?”
沈知站起身来。
双手背负在身后。
一双厉眼迅速一扫四下。
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笑。
“谁说没有苦主?”
有人立刻问道:“不是说客栈起火,罗老汉不知所踪吗?”
“是啊。”沈知目光灼灼的看向周春来,“显然是有的人不想罗老汉活在世上张口说话,因此才急着杀人灭口。不过好在我早有准备,在火灾之前就已经派人将罗老汉带走。当然,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国子监,我派人取周庭芳书稿的时候,遭遇刺杀,一应书稿全都焚烧殆尽。”
程路急道:“那书稿也没有了?”
沈知莞尔一笑,眼底一抹嘲讽,“幸好,本世子又提前做了准备。”
沈知看向周春来,“不好意思,让周老爷子白费心思了。”
周春来冷笑道:“沈世子,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说。我从没有派人去灭罗老汉的口,更不曾焚烧书稿。”
沈知挑眉一笑,满不在意,“随你怎么说。”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传苦主罗老汉——”
很快,一身粗布短褐的罗老汉缓步走向大堂中央。
众人不由惊愕,这罗老汉竟然当真活着!
众人不得不感叹沈知的未雨绸缪。
程路低咳一声,提高声量:“罗老汉,上次你状告周春来杀你妻儿,牵连出周家狸猫换太子、女子科举等一系列案子,如今整个京都的老百姓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那你的一言一行更要三思。”
罗老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随后说出令全场哗然的话。
“大人,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诬告驸马爷!小人被猪油蒙了心!小人儿子为保护周修远而死,小人对周家怀有恨意,因此才想出诬告的法子!什么女扮男装科考都是小人生编乱造的!那日诬告后,小人心中寝食难安…小人…不告了…不告了!”
这一声,平地起惊雷。
莫说沈知和周庭芳,在场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罗老汉又转而跪向沈知,“沈世子,你饶了小人吧,小人不告了!你们两家神仙打架,小人哪里有命能掺和?”
沈知脸色一变。
周庭芳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程路一拍惊堂木,怒道:“要告的人是你,不告的人也是你,今日京都汇集数万百姓,全都关注着这件案子,就连陛下也派了曹公公过来旁听,你可倒好,当这府堂是菜市场吗?!若人人都像你一般出尔反尔,那这案子还怎么审?”
“是小人糊涂,是小人糊涂!可这一切都是小人胡编乱造的,小人再不敢说谎!要杀要剐,小人都认了——”
那罗老汉一直磕头,直到满头是血。
——咚咚咚。
声音清脆。
周庭芳和沈知互视一眼,皆是面色不妙。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罗老汉竟然当堂反水!
罗老汉是这次案子的切入口,若罗老汉不告,这案子还怎么开展?
从罗老汉所住的客栈起火,再到周庭芳的手稿被烧毁,最后到罗老汉当场反水——
沈知忽而眉头一蹙。
不对。
这案子背后…还有一双大手在搅动风云。
黄显明便问那罗老汉:“罗老汉,你今日忽然又不做这苦主,可是背后有人威胁了你?”
罗老汉摇头,“不不不,没有任何人威胁小人。小人就是…就是见事情闹得太大…害怕收不了场,小人本来只想让周春来付出一点代价即可,哪知道这案子都传到陛下耳中——”
黄显明笑了。
黄显明一点没有官架子,说话也温文尔雅,偏让人觉得气势十足。
“撒谎。半月前你明明是作为秦家御状一案的人证站出来,你怎会不知这事情会闹大?难道当初不正是因为想闹大这件事你才做苦主的吗?罗老汉,你若是被人威胁,大可告诉本官,本官一定为你做主。”
程路也道:“没错,今日这案子三司会审,这么多位大人在这里,你尽管实话实说——”
哪知那罗老汉闻言脸上恐惧更重,猛烈的摇着脑袋:“大人,没有人逼迫小人,是小人…小人真的不想告了。小人误解了周老爷,为了给妻子报仇才编造出这些谎话来,如今证据确凿,小人心里是真的害怕了!周老爷和驸马爷对小的有恩,小的实在是不该胡乱攀咬——”
沈知怒不可遏,蓦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那瑟缩的人影。
“罗耀祖,这案子走到现在,告与不告已经由不得你!”
罗老汉干脆往地上一躺,哭天抹泪道:“可小的也不能冤枉无辜之人啊——”
倒是周修远忽而也站了起来,指着罗老汉骂道:“为何不告?你不是说你有天大的冤屈吗!今日整个京都轰动,数万双眼睛盯着你,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的?!你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吗——”
周庭芳和沈知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周修远。
周修远脸色清白交错,额前青筋暴起,情绪十分激动。
若非旁边周春来拽着他,只怕周修远更是要一脚踹到那罗老汉的胸口——
情况正在僵持之中,忽听得大堂后面的厚重屏风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沈知脸色微变。
而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曹瑾之却已经快走两步迎接那人。
紧接着屋内哗啦啦的跪倒一片。
沈德平一身玄色镶金边袍子,头戴一顶通天冠,腰间一条五彩丝攒花长穗宫绦,人近中年,却依然英气风发,十分健硕。
众人纷纷跪倒,三呼万岁。
周庭芳也连忙跟着人群下跪。
垂首俯身之际,周庭芳和沈知在下面无声的交换了视线。
众人谁都没料到陛下先派了曹瑾之来,竟然自己又悄悄坐在屏风后垂帘听政。
更不知道陛下来了多久,都听了些什么。
一时之间,众人脸色各异,心思浮动。
“都起来。今日京都好生热闹,朕也按捺不住,就前来随便看看。都起来坐下,继续审案。”
众人稀稀拉拉的站起来。
程路擦了擦额前的汗水,躬身道:“陛下来得正好,这案子刚好审到关键处,可恨这罗耀祖反复无常——”
“朕没耳聋,刚才已经听到了。”沈德平站起身来,走出屏风后,随后大喇喇的坐在程路先前的位置,众人一阵挪动,这才勉强落座。
“这苦主不告了,难道不是一桩好事?”沈德平看一眼下面瑟瑟发抖的罗老汉,随后又看向沈知,语气陡然转冷,“沈知,你可知罪——”
屋内人面面相觑。
唯有沈知站在那里,低着头,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还不跪下?!”
沈德平一声厉喝。
屋内登时一片死寂。
沈知一掀衣袍,缓缓跪下,“臣不知…犯了何罪?”
“不知何罪?”沈德平冷笑一声,“你因为和周家结有私仇,便撺掇罗耀祖诬告周修远欺君之罪,捏造出女扮男装代兄科举这样匪夷所思的恶毒之语来,将全城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你竟还敢说自己无罪?”
平地起惊雷。
周庭芳脸色忽而一变。
在场许多人也是闻言色变。
听陛下这意思…显然是更倾向于相信周修远的清白。
周庭芳躲在人群后,心口发麻。
这复仇一路,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沈德平无论是出于保护沈玉兰的目的,还是不想让自己上位初钦点的状元祥瑞变成史书上的污点,那么他都会选择站在周修远那一边,帮着周家一起掩护这个秘密。
周庭芳坐在角落里,小娘子脸色隐隐发白,紧紧咬着下唇,将头埋得更低。
很快,嘴里一股血腥气。
原来她咬破了自己的唇。
或许,就到这里了吧?
或许,只能到这里了吧?
她已经拼尽全力,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
若依然无法改变结局,她舍得豁出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条命吗?她忍心拖着沈知、李观棋、锦屏和施明澈一起下地狱吗?
谁能和天子斗争?
罗老汉当堂反水,还有她的手稿被焚——
此刻,一个个线索完整串联起来,叫周庭芳后背发凉。
她敢和天作对吗?
她真的拿周家没有办法了吗?
虽然早料到或许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周庭芳依然心有不甘。
巨大的悲恸萦绕在她周身。
“罗耀祖已经亲口承认他是诬告周家,周庭芳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更是无稽之谈,就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让整个京都动荡不安!沈知,你该当何罪?!”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沈德平开口就定罪沈知,更是让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无人敢在此时开口。
无人敢得罪天子。
即使所有人心中都对案子存疑,可陛下已经拍板,谁敢质疑天子之威?
周庭芳透过人群望过去。
只看见沈知那单薄的背影。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
他从不曾弯曲的后背,此刻仿佛微微曲着。
所有人都望向他。
他在这样的目光之中异常沉默。
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的诡异
周庭芳心中升起强烈不安。
若是沈知忤逆陛下,一意孤行的要为她讨回公道——
周庭芳心口发颤。
一片死寂之中,忽而听得女子一声响亮的娇笑。
“陛下息怒。今日这事情看起来大,可说到底不过是家事而已。一个驸马,一个世子,都是陛下的手心手背,哪里就能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更何况即使是血亲,住在一起久了,也免不了打打闹闹,却也没见哪家结下死仇?”
说话的是柔嘉县主。
众人讶异这小娘子的胆量。
难怪,这小娘子能入太后娘娘的法眼。
光是这份胆气,就已经赢过在场所有人。
沈德平显然脸色一舒,转阴为晴,反而笑着赞了一句:“柔嘉县主这一张巧嘴,难怪能得太后之心。”
事到如今。
所有人都摸清沈德平今日的来意。
这是要同时保下两家啊——
沈知扭头,眸光平静的望过来。
那小娘子站在人群之中,脸上无波无喜。
淡雅、肃静、沉着。
可沈知的心,却忽的一痛。
周庭芳微微福身,“陛下别怪罪臣女多嘴便好。您知道的,臣女出身贫寒,没读过两本书,更不会说话。若是有说错的,还请陛下多多包涵。”
沈德平自然乐意有人递梯子,心中愈发喜爱周庭芳的进退有度,当下脸上笑意更甚,“没读过书有什么要紧?朕小时候酷爱骑马打猎,也不爱读书。如今想来,读书固然重要,却不如明白事理重要。朕瞧周娘子就是通晓事理的,不妨你来说说,今日这案子该怎么判。”
众人只以为周庭芳要推辞,哪知那人大方一笑,说道:“既然陛下问起,那臣女也不怕献丑。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两家本就没什么大仇,无需闹到这样沸反盈天的地步。臣女瞧着,周家和沈世子互相诬告,一个巴掌拍不响,索性两家各打五十大板。一个赔礼道歉扣月奉,一个就罚闭门思过小半年,两家握手言和,岂不美哉?”
“好!”沈德平抚掌大笑,“柔嘉县主当真聪慧过人!此次这风波牵连了你,属实无辜,回去朕一定重重赏你!”
见陛下首肯,其他人才陆陆续续的张口。
那曹瑾之笑着说道:“柔嘉县主这法子好,两家都有惩处,还能握手言和。想必就算此刻传扬出去,百姓们也会称赞陛下判决公道。”
那程路也道:“如此一来,这案子也算是解了。皆大欢喜,谁也不会伤了谁的和气——”
哪里解了。
那秦少游还站在角落里。
只不过位卑人轻,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秦老妇人咬碎了银牙,却不敢表露半分。
周家和沈知握手言和。
可秦家呢?
她的孙儿呢?!
还有…郑氏呢?!
这些血仇,她找谁去报?
这案子疑点重重,可陛下拍板,她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要跟天子斗一斗?
就连沈知此刻都保持沉默,显然歇了为周庭芳报仇的念头。
而那位柔嘉县主,也从一开始和周家的针锋相对,转而变成了两家的和事佬。
无非是揣测圣心,想讨好陛下罢了。
他们还能如何?
此刻周春来站起来,朝着沈德平拱手,那一脸歉意拿捏得十分恰当,“陛下,柔嘉县主说得对,此事我周家也有过错。眼下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都是我的不是。不若我周家将所有责罚都担下来,无论是打板子,或是赔钱、关禁闭,我周家一力承担,就当做是我周家向沈世子赔礼道歉的诚意。”
“好!”沈德平开怀大笑,“亲家果然是知情识礼,我们这一把年纪了,何必跟他一个小辈置气。你们两家互相道个歉,此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那周春来转身,面相沈知。
沈知淡淡一撇。
脸色很平静。
却仿佛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周春来深深鞠躬,语气诚恳,“沈世子,我周家向你诚恳道歉,愿两家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你我两家都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无需闹成这个样子,更何况世子年轻有为,将来还有无限前程,合该为陛下效力才是。”
周春来道完歉,犹如长辈一般和蔼,笑吟吟的望向他。
整个府堂安静无声。
所有人屏气静神的望向沈知。
就连沈德平也含笑看向那人,可眉宇之间,显然有一丝紧张。
周庭芳胸脯欺负,气息如丝,盯着那人群中央的背影一动不动。
沈知缓缓站了起来。
一身白袍,立定如松。
两人四目相对。
周春来脸上笑意更甚。
而沈知,双眼猩红。
突然——
沈知抬起一脚,飞踹在周春来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