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和周大公子是孪生兄妹,面容本就生得七分像,加之年幼没有长开,街坊四邻时常认不出他们兄妹二人。周春来便大着胆子让姑娘去考了童生。原本以为周大公子过几年人大一些就会懂事,谁知大公子愈发厌恶读书,一度到了看到书就全身打摆子的程度。周春来没有法子,只能让我家姑娘一次次的下场科举。”
“这一切本该相安无事。姑娘也很争气,成了大魏朝最年轻的童生,最年轻的秀才。那个时候,两兄妹逐渐长开,毕竟男女不同,长开后两人有了变化。周春来心里着急,只怕露了破绽,便琢磨着让姑娘考到举子就好。如此他能扬眉吐气不说,还能周家衣食无忧,最后也能风光回京。可惜,姑娘太过争气,六元及第的状元…诱惑太大…即使周春来清楚这是欺君之罪,即使知道将来一旦东窗事发,周家所有人都要脑袋落地,可他依然选择让姑娘上京赶考。”
“后来我家姑娘高中状元,成了翰林院的六品编纂,周春来忌惮姑娘,可又怕东窗事发,一直盘算着寻找机会让周家兄妹两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回原位。”
锦屏看一眼安乐公主,眸光不忍,“民女以前不知道为何周春来要选在西北突然伏击姑娘。先前听罗老汉的状言,才知道周春来为了攀上公主这高枝儿,不惜杀害姑娘,迎娶公主。”
沈玉兰的脸色刷的变白。
若非高嬷嬷在一旁扶着,只怕她就要绵软倒地。
“周春来买通田武手下,装作流匪报复的样子,将姑娘和大公子偷梁换柱。甚至他还亲手打断了姑娘的双腿!然后他借半年的修养时间,让姑娘尽量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又以大公子脑袋受伤为由,记不起前尘往事搪塞,以此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可是即使如此,他依然不肯放过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双腿尽断,却还是被他嫁给秦家。后又派人将她杀害——”
锦屏指天发誓,双眼猩红,“民女愿意指天发誓,今日若有一句虚言,让我尸首异处不得好死,下辈子轮回做畜生!”
而那周春来语气抖得厉害,“一派胡言!你不过是怨恨我儿失忆后一心宠爱公主,对你不复从前宠爱,你才编造出这些谎言来欺瞒陛下——”
“民女不仅有证言,还有铁证!”锦屏忽然站了起来,她胸脯起伏,咬紧牙关,情绪含羞带怒,“陛下,民女四年前为遮掩姑娘身份,帮她推拒婚事,以妾的身份留在姑娘身边。可事到如今,民女…民女…民女依然是处子之身——”
果然,锦屏话音刚落,屋内一片哗然。
这位锦屏夫人可是号称周大人的宠妾,两人在一起三四年,这女子竟然还是处子之身!
为何是处子之身?
那不正好证明曾经在西北的那位大人是女子吗?!
“陛下,诸位大人,民女所说句句属实,若是贵人们有所怀疑,民女愿意当堂验身!”
众人一片沉默。
就连沈德平也是半阖着眼,似乎对这场闹剧已经疲累。
沈玉兰却站起来,拦下锦屏,“你不必自证清白。”
说罢,沈玉兰缓缓往前,逼近角落里那罗老汉。
“罗老汉,事到如今,你若是想为你儿子报仇,只差这最后一步。如此…你还要声称周家是无辜的吗——”
罗老汉咬紧牙关,面色恐惧又不甘,抬头看向诸位上那抹明黄身影。
忽而,他眼色一狠,“咚”一声跪在沈玉兰面前。
“公主明鉴!小人冤枉…小人也想为儿子讨个公道,可小人不敢说啊……”
沈玉兰自然看见罗老汉下意识的动作。
她目光哀伤的看一眼沈德平。
而沈德平也正看着她。
父女两视线交锋,沉默无言。
沈玉兰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
就因为成全她自己的一往情深,周庭芳被迫卷入这场纷争,甚至丢了性命。
而她也所嫁非人,下半辈子活在流言蜚语之中。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好在,她还可以为周庭芳讨回公道。
沈玉兰挺直了背脊,她生得娇小柔弱,此刻却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今日本公主在这里许诺你,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护你一条性命。”
那罗耀祖眼泪“簌”的一下流了出来,仿佛瞬间得了勇气,大声疾呼:“陛下,小人冤枉!小人儿子死的冤枉!周春来这天杀的狗贼害死小人唯一的儿子,可怜我儿才十六岁,如今却被抛尸在西北荒野,连骸骨都寻不到一块——周春来为了一己之私,杀害周大人,又害我全家,若苍天开眼,就请降个雷下来劈死他们一家——”
如此,恩怨已经分明。
沈玉兰擦了擦眼泪,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周修远。
人群静默无声。
那个身影,娇弱却刚绝。
仿佛独身前往漆黑深渊之中。
她停在周修远面前。
周修远坐着。
而沈玉兰站着。
那妇人并不高,站起来只比周修远高出些许。
半晌。
听得那女子轻轻发问。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周修远,你要如何解释。”
这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屏气静神的望向今日案子最关键的当事人。
周庭芳站在角落,看着那两人对峙,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痛快吗?
竟…好似并没有。
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翻搅着。
周修远微垂着头,双手紧紧抠住椅子扶手,脸上的光被沈玉兰挡住,让人看不真切他的情绪。
他沉默着。
神色淡得好似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周修远,你说话啊,你解释啊——”沈玉兰忽然哭着大喊一句,眼泪簌簌往下流了出来,“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
周修远笑了。
起初是很压抑的笑声,低低的。
随后笑声越来越大。
他双肩抖动,笑得声音盘旋云霄,笑得满脸都是眼泪。
屋内众人的心,却全都狠狠揪了起来。
那高嬷嬷甚至眼疾手快的将沈玉兰拦在身后,似乎生怕周修远下一刻就发狂伤害沈玉兰。
不知过了多久,周修远的笑声才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
他脸上奇异般的平静。
他慢慢的站起身来。
瞳孔淡得几乎透明。
“玉兰,谢谢你,这十几年…我终于解脱了——”
沈玉兰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而周春来则坐在一旁,面如菜色,满脸死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周修远却上前一步,亲昵的握住沈玉兰冰凉的手,男人笑得如释重负。
他声音很淡,“若当初我能有你一半的勇气,事情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下场。玉兰,你…比我强。”
沈玉兰哭得不能自已。
她知道,周修远踏出这一步,必死无疑。
周修远松开她的手,缓缓走到人群中央,随后一掀衣袍,跪下。
“父皇,儿臣有罪。儿臣生来蠢笨,不及庭芳万分之一聪慧。读书不成,习武不得。儿臣生于天地之间,却碌碌无为,无一物与天地、君主、父母、手足。儿臣辜负父母期望,不报养育之恩,又鸠占鹊巢欺世盗名,实在是难堪为人。今日一切后果皆因儿臣起,若非儿臣烂泥扶不上墙,无法承担起长子责任,父亲也不必剑走偏锋犯下欺君死罪。还请父皇看在儿臣和玉兰夫妻一场的份儿上,饶过儿臣爹娘,所有罪责由儿臣一人承担!”
周修远深深磕头,上半身完全匍匐在地,声音决然悲戚,“父皇,这欺君死罪…儿臣一力承担。砍头枭首,挫骨扬灰,儿臣绝无怨言。儿臣死后,不必葬殓,不留尸骨,不设坟冢,权当儿臣向天地和人世间赎罪——”
那刚刚幽幽转醒的赵氏,此刻猛地听闻周修远这番言语,当下眼前一黑,险些又晕死过去。
她踉跄着往前,一下扑在周修远身上,犹如母鸡抱着自己幼崽,“儿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就算要死…我们全家也死在一块!”
周修远跌坐在地上,随后是脸色大变,犹如蛆虫一般往前爬去,爬到正中央位置不断磕头,直磕得满头是血。
“陛下!是我,是我贪恋权势,是我急功近利,修远他没有错——是我,都是我的错!他本来是喜欢读书的,是我逼着他,动辄呵斥打骂,寒冬腊月罚他不许穿衣裳,即使重病也逼着他念书,这才逐渐让他厌恶读书。”
“他少小离家,从小爹娘不在身边,十二岁我便将他送到寺庙中去,甚至为了使他面容更像周庭芳,让寺庙中的人克扣他的饮食,让他发育迟缓,害他到现在身子依然孱弱。”
“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若非我这个父亲无能,他又怎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胆小怯弱。陛下,我儿是无辜的!一直都是我逼着他考科举、娶公主、骗陛下!是我,这一切因果都是我,我害了自己的女儿,又害了自己的儿子!”
“陛下,修远从小心底柔软,又长在佛门之中,连一只鸡都不肯杀,又怎么会杀他的妹妹!他一直求我,甚至不惜性命相逼,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担心东窗事发,是我不敢抗拒和公主的婚事——”
沈德平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如此说来,还是朕的错?!”
沈玉兰也是眼泪簌簌。
她忽然想着,如果当初她没有去找父皇指婚,周庭芳是不是…还活着?
救她的恩人,却死在她手里。
沈玉兰心如刀绞,眼泪浸湿罗帕。
周春来哆嗦了一下,疯狂摇头,“不是,是我贪恋荣华富贵,是我贪恋公主的权势,这才对庭芳起了杀心!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修远的过错,是我逼着他犯下欺君之罪!”
“陛下,这所有罪名我都认了,可我…庭芳…不是我杀的!”
那锦屏忽然情绪激动,指着罗老汉骂道:“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你打断了姑娘的双腿,明明就是你派人去西北伏击,若非当时我穿着姑娘的外袍引开追兵,只怕那时候你就杀了她!”
“我若真要杀她,何必打断她的腿?!”周春来一脸痛苦,“我答应过修远要留她一条命,我就必然会做到。更何况…更何况……”
周春来突然放声大哭。
“她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女儿啊——”
“她生而知之,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聪慧异常。我抱过她,亲过她,爱过她,看着她蹒跚学步到高中状元。她读书刻苦,天不亮就要去上学堂,那样小的人儿,那样黑的凌晨,那么长的路,我跟在她身后,走十里山路,护送她到学堂。我看着她勤学苦练,冬日手上生了冻疮,夏日满脖子的痱子,从不停歇,我纵使贪恋权势,可也不是草木,怎可能无动于衷——”
“我知道她的辛苦,知道她的才华,更知道她的抱负。放眼天下,纵观历史,再找不出能够与她比肩的女子。即使她是一届妇人,可全天下的男儿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她!我身为人父,怎能不骄傲?!”
江潮生痛哭质问,“可你还是杀了她!”
“我没有!我只是打断了她的双腿,让她好好养在秦家,只要她乖乖的,我绝对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断她双腿,和斩断她的羽翼有什么区别?!”
沈知面色微变,抬起一脚踹在周春来右肩上,周春来一个踉跄,后背“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还说不是你杀了她?!你这畜生满口谎言,不见棺材不掉泪,陛下英明神武,绝不会相信你的谎话!”
赵氏“嗷”的一声又扑在周春来身上,痛哭流涕道:“别打他,别打他!是我,是我杀了她!谁让她夺走了我儿子的气运,谁让她那么聪明,谁让她抢走本该属于我儿子的一切!她该死,她该死啊——”
可惜,谁也不会把赵氏放在眼里。
周庭芳站在人群后,看着眼前这闹剧,不知怎么的,唇角慢慢牵起,扯开一抹奇异的弧度。
“还真是……相亲相爱风雨与共的一家人。真让人动容。”
说话的是柔嘉县主。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小娘子眼眶微红,唇角噙笑。
一身素色褙子,宽大的衣袖让她显得愈发瘦弱。
好似一阵风便能将她刮倒。
唯有沈知,担忧的望向她。
周庭芳站了出来,对沈德平福了福身,语气平静说道:“陛下,臣女身体不适,也不想看一群衣冠禽兽的贼子上演你侬我侬,没得叫人恶心。请陛下允许臣女先行告退——”
沈德平眉梢一抬,些许惊愕。
印象之中,这小娘子从来没有这样激进的时候。
不过这案子本来也无关柔嘉县主,沈德平自然没有将人留下的必要,他挥挥手,“你下去吧。这半个月委屈你了,太后娘娘和王世子很是挂念你,记得多入宫来陪陪他们。”
“是。”
周庭芳敛眉,又冲众人福了福身。
众人一一回礼。
锦屏不动声色。
而沈玉兰则一脸哀痛,显然心不在焉。
沈知则是一直盯着她。
他不能离开。
走到这里,他务必要落实周家人的欺君之罪,保证他们受到惩处。
可他的心惴惴不安,仿佛跟着那个人离开。
周庭芳走出大门之时,还能感觉到背后那灼热的视线。
走出来已经是正午,阳光分外刺眼,不少百姓已经散回家去,不过正街前还是车水马龙,聚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这案子审了快两三个时辰,外面百姓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因此格外焦心。
此刻看见周庭芳,都下意识的凑上去,谁知又看见她身后跟着的护卫府兵,因此立刻歇了打听的心思。
周庭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
她的腿在发软。
全身没有力气。
就这样报仇了吗?
为何一丝丝的快感都没有?
反而心中只有苦涩。
仿佛有人重重的给了她心口一圈,先是闷、再是堵、再是酸、最后才是痛——
她失魂落魄的走着,五感在持续放大,那车水马龙的声音,老百姓的窃窃私语声,远处传来的茶香,有人吆喝着炊饼,孩童们一拥而上。
一阵风吹来,树沙沙作响。
明晃晃的日头高悬,她抬眸,手举在额前,眯起双眼。
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周庭芳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极速下坠,心脏跳动的声音爆炸在耳边——
“周娘子!”
一声疾呼。
手臂被人大力扯住,身体忽而腾空,李观棋将她横抱而起。
眩晕的视线里,出现翠儿和李观棋担忧的脸色。
周庭芳正要开口,却被李观棋打断,“周娘子莫顾忌男女之嫌,你刚才差点倒在地上——”
周庭芳却顺势勾住李观棋的脖子,虚弱一笑,“我是说,劳你送我一程。”
翠儿飞速扫过李观棋一眼,随后快速道:“县主,马车已经在旁边等着了。李公子,烦您送我们县主一程。”
“带路!”
翠儿快走,李观棋抱着周庭芳快速跟上。
李观棋手长脚长,抱着周庭芳不费吹灰之力的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
好在此刻人群渐散,马车才能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