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尧坐在公交车上。
    他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本该绚烂多彩的画面仿佛被蒙上一层阴影，叫人分不清虚实。
    脑海里充斥着恶毒的咒骂，无常的嘲讽以及令人窒息的攻击话术。
    那些明明只是互联网的文字。
    明明只是一条条快速刷屏的弹幕。
    为什么……会有声音呢？
    现实和网络的声音交汇，无孔不入地钻入谈尧的头脑，击溃他的意志。
    公交车播报到达某某站的声音。
    谈尧压低鸭舌帽，刚起身瞥见旁边座位的男生拎起一个黑色单肩包，然后从他身前擦过。
    谈尧瞥了一眼，心里也没在意。
    他双手插着口袋，跟在那名男生后面准备下车。
    身后传来吵闹追打的声音，谈尧刚迈出去一只脚，后背被人狠狠地撞上来。
    他猛地一个趔趄往前倒去，重重压在前面男生的身上。
    两人摔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在车上打闹的两个男生下了车，忙不迭地道歉。
    谈尧感受到身下肉体的触感，他单手撑起身体，恶狠狠地抬起头，冲肇事者冷冷地骂道：“滚你爹的！没长眼吗？”
    谈尧心头的戾气全数喷涌而出。
    骂到最后谈尧都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
    那两人被谈尧骂走了。
    公交站台四下无人。
    谈尧听见吸气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刚刚给他做肉垫的男生已经翻过身，瘫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目光温和清澈，好几分钟一动不动地落在谈尧的脸上。
    “脑子摔坏了？”
    谈尧被盯着心中烦躁，他站起身，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盖着厚厚的口罩，并没有脱离他的皮肤。
    谢显玉的脸刚刚磕在地上破了皮，表情掺杂着悲伤显得整个人特别可怜。
    他坐在地上紧张地介绍自己：“我，是我，我是谢显玉。”
    听见这道声音，谈尧浑身一震。
    这声音谈尧再熟悉不过。
    心跳得沉重，跳得剧烈。
    谈尧伸出去搀扶的手悬停在半空，随后又收了回去，他沉默着打量坐在地上的人。
    谢显玉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装，长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整个人青春洋溢，在剧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谈尧收回视线。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地上的人突然爬起来，猛地站起身，结果没站稳歪着身子扑进谈尧的怀里。
    谢显玉顺势紧紧地抱住谈尧，感觉腰上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但无心顾及，满脑子都是不想分手，要找到他复合。
    现在人已经在这里了。
    谢显玉颤着声音说：“曜宝，不分手好不好，不要分手，不想跟你分手。”
    谈尧被抱得浑身僵硬，仿佛动弹不得，他感受到这个怀抱的温暖，耳中只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在某种心理的驱使下，他皱着眉推开谢显玉。
    “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的。”
    谢显玉很坚定。
    谈尧用一种淡漠且不怎么礼貌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人，随后冷笑一声：“不会认错？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很了解我吗？”
    谢显玉能听出谈尧话里很明显的讥讽意味，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指紧紧攥成拳头，不自然地睁大了眼睛。
    “我…我现在是没有身份，但是我很喜欢你，你的声音我不会认错的。”
    谈尧把手插进口袋，扭头就走。
    谢显玉以为他不信，一瘸一拐地追着他走：“你相信我，我可以把手机给你看，我们之前是谈过恋爱的。”
    这里远离市区，周遭是大片大片的居民房，附近没有大医院，只有便民的小诊所，但距离有点远。
    谈尧不知道谢显玉摔成什么样子，肯定很惨吧。
    膝盖破皮流血了吗？
    脚好像扭到了，刚刚抱过来的时候似乎是因为没站稳。
    谈尧顿住脚步，他拉开外套的拉链，将绑在腰上的菜刀取了出来。
    谢显玉咽了咽口水，直愣愣地看着他。
    谈尧挥着菜刀在谢显玉眼前晃了一圈，银白的亮光映在谢显玉的脸上，恍惚间像是被刀刃劈中。
    凉风刮过来的时候冰冷的心突然有了温度。
    谈尧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把菜刀塞进谢显玉手里，背过身微微弯腰，说：“上来。”
    “我……我吗？”
    “嗯。”谈尧在笑。
    谢显玉没问谈尧身上为什么带着菜刀，他把菜刀塞进自己的单肩包。
    谈尧将手掌撑在大腿上，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始终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谢显玉小心翼翼地趴上去，轻轻用手圈住谈尧的脖子，紧张又隐隐激动地问：“谭曜，你是不是也听出来我了？”
    谈尧苦笑了一下，字正腔圆地纠正道：“我叫谈尧，谈论的谈，尧舜禹的尧。”
    “谈尧。”谢显玉小声喊了一句。
    谈尧背起谢显玉，稳稳当当地往小诊所的方向走。
    这边是母亲的老家，从前外祖父外祖母在世的时候，母亲带着谈尧经常回娘家探亲，即便已经将近两三年没来过，但这里的路依旧是熟悉的。
    卷起两条裤腿的时候，谈尧看见谢显玉两只膝盖都是血，擦破的皮皱缩成一团，很是惨不忍睹。
    谈尧坐在旁边，认真地盯着医生给谢显玉看腿伤。
    谢显玉疼得满头都是冷汗，但眼睛却像着了魔一样被谈尧吸引住，似乎在转移注意力，又或者不舍得移开视线。
    谈尧皱眉：“别看了。”
    “哦。”谢显玉垂下眼睛。
    谈尧想伸手抚摸谢显玉的头，不过手伸到一半就放下了，起身走到小诊所的柜台买创可贴和医用酒精湿巾。
    “抬头。”
    谢显玉听见声音抬起头，脸上一阵冰凉，他脸颊上擦伤的血迹被谈尧轻轻擦去。
    谈尧撕开创可贴，贴在谢显玉的擦伤处。
    “谈…谈尧。我还有机会吗？”谢显玉眼神发蒙地看着谈尧。
    一路上谈尧都没回答过谢显玉的问题。
    “没有。”
    谢显玉沉默下来，看起来情绪很低落。
    谈尧笑着说：“应该是我问还有没有机会呀，你被我骗了不是吗？”
    谢显玉猛地抬起头，眼眸中流露出他无尽的喜悦，像是枯竭的花朵一下恢复了生机勃勃。
    存在感很强，谈尧感受到深刻的温暖。
    充斥着痛苦基调的黑暗中的他，被谢显玉迸发而出的情绪重重环抱着。
    “你喜欢哪一个我呢？”
    “网络上的那一层皮，还是现实的我？”
    此时的天黑透了，但身后的天空还闪烁着一缕不安的霞光。
    谈尧背着谢显玉站在公交站台等公交车。
    “我都喜欢的，你有多少层皮，我就喜欢多少个你。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那一缕霞光沉没在黑暗的夜色中。
    月光缓缓洒落。
    谈尧带谢显玉回了家。
    谢显玉黏上他就赖着不肯走了。
    谈尧把床让给谢显玉睡。
    谈尧躺在沙发上，回想起揭下口罩帽子时，谢显玉看着他的那个欣喜的眼神，脸上展露出许久未见的舒朗笑容。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谈尧走到窗户旁，推开窗抬头看着悬挂于顶的月亮看了很久。
    月亮的光慢慢暗淡下去，黎明悄然而至。
    天边的霞光浓郁得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刺穿谈尧心底不见光的黑暗，将他脸上的疤痕照得耀眼夺目。
    ——
    “你怎么找过来的？我可不相信这么有缘分的巧合。”
    谈尧隐隐猜到缘由，但他就是想问，不问明白他就不明白。
    “我每个礼拜放假都去那边的，想要找你。很想很想。”
    谢显玉靠着墙壁，盯着谈尧慢慢诉说他们分手这三个月左右的事情。
    “谈尧，再找不到你我可能就要干坏事了。每天都很想花钱雇人得到你的一切身份信息，但我怕你会生气，不希望你生气。”
    ……
    “我在网上看见你的身份信息了，我看见你的照片你的名字，但我不敢确定。我只相信你，不相信网上的爆料。”
    谈尧走过去抱住谢显玉，他将脑袋埋在谢显玉的肩颈处，无奈地说：“是真的，大部分都是。我叫谈尧，我的长相你也看见了，除了疤痕外其他是一样的。”
    “不一样。”谢显玉想亲吻谈尧的脸，但谈尧把脑袋埋着。
    谢显玉紧紧地搂住谈尧的腰，声音抑扬顿挫地告白道：“很喜欢你，现在的你，过去的你，全都喜欢。但我最喜欢当下可以紧紧拥抱着的这个你，我期待这一天很久了。”
    “为什么?”
    谢显玉裤衩子都被谈尧问完了。
    谈尧想起来大学时期是有过这么一回事，虽然不理解谢显玉为什么会这么痴迷地把自己当作精神支柱，但谈尧隐约明白这种感受有多么奇妙。
    谈尧感觉内心很安宁，好像有了无数无法想象的力量存在。
    谈尧抬起头，情不自禁地捧着谢显玉的脸吻上那张温热的唇瓣。
    谢显玉喉结滚了滚，将谈尧抱得更紧。
    亲完后，谈尧摸了摸谢显玉发烫的脸，调侃道：“这么喜欢我呀宝宝。”
    “尧宝，我们这样是不是复合了呀。”
    “嗯？想复合哪有那么简单呀。你把我说那么好，感觉答应你很吃亏的呀。”
    “谈尧，不可以这样的。你刚刚都亲我了。”
    “谁说亲了就要负责的呀，我这人又没什么担当，当然是宝宝对我负责。”
    “那、那我对你负责。”
    “好吧，我再考虑一下。”
    “啊。”
    “宝宝不要生闷气嘛，让你亲回来好不好？”
    ——
    网络上辱骂谈尧的言论相当不堪入目。
    谈尧这些天避免着上网，一审判定母亲要偿还五万块钱的债务，他找了个律师忙着申诉母亲跟舅舅的官司。
    在此期间谈尧经常跑去舅舅家探亲，他什么也不干，就是纯粹找他们的不痛快。
    当个奇葩亲戚原来他爹的这么爽。
    果然之前就是太礼貌了，太有素质了。
    不关注网络只顾着现实中的琐事，谈尧久违了这种活在世界上的真实感，乌烟瘴气的生活突然有了盼头。
    断网的期间，网络上的风评不知何时转变了些许风向。
    替谈尧发声的声音渐渐响起来。
    谈尧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超市买菜，他长时间没有登陆过任何平台账号了。
    谢显玉打电话给他报喜。
    谈尧这才明白谢显玉嘴上说一起不关注，但还是在偷偷地关注。
    其实谈尧早就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听着谢显玉异常兴奋的声音，他回到家后登录平台账号。
    没关注网友在讨论什么，也没在意谁塌房了，更懒得看那些长篇大论的分析。
    谈尧只注意到那条有关于补偿金的后台私信。
    他正愁打官司没钱。
    谢显玉的卡在大学开学前一天恢复了额度，早就重新变成富豪大学生。
    现在谈尧在吃谢显玉的软饭，虽然怪不好意思的，但有钱谈恋爱就用有钱的谈法嘛。
    新年过去后。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剧组工伤案因为有了充足的证据，打赢了官司。
    关于母亲和舅舅的债务官司败诉了。
    谈尧连夜坐车跑去表哥公司做客，极限拉扯之间把钱要了回来。
    谈尧大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
    即便这些钱对现在得了赔偿金的谈尧来说并不多，但当初借钱等等事情，那其间的辛酸和苦楚决不能白白咽下去。
    ——
    镜头调试。
    宽阔的后背展露在镜头面前，饱满的线条和肌肉曲线锻炼得很漂亮，大片大片的花朵纹路印在皮肉上。
    谈尧转过身，看了一眼镜头，然后对着刺青师愉悦地说：“继续纹吧。”
    紧接着，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朵在谈尧的后背绽放。
    ——
    镜头调试。
    谈尧抬起镜头对准天空的朝霞，聚焦，拍摄。
    阳光乍泄，金光耀眼，朝霞烂漫。
    美好的一天从流动的霞光开始。
    ——
    谢显玉在上课的时候收到这两个小视频。
    刺青师的时间太难约，他没有时间陪谈尧一块去，但没想到谈尧会想到录视频，剪辑过后还配了音。
    谢显玉看见字幕后，没忍住从口袋掏出耳机，悄悄戴上。
    谈尧的声音很温柔，尾音上扬，很能让谢显玉感受他的愉悦。
    吐字清晰，叫人听得明明白白。
    “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谈尧介绍完自己正在做什么，然后顿了顿，继续说道。
    “谢显玉，以后不要说那么奇怪的话。”
    “现在我身上要开始开花了，这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这个形容词砸在我身上。”
    “纹完一朵了。”
    “两朵。”
    “三朵。”
    ……
    “现在皆大欢喜了。”
    “黎明降临，真是美好的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