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储藏室里的粮食、干菜、农具、布匹等杂物,安放得井井有条。乍一看像个小集市。母亲江氏,踩着个方凳、从一个高大的木架上,拉出两匹白粗布,回头对站在身边的国潢道:“这些也让爹拉出去卖了吧。”国潢接过抱着出了门。
门外,正在装车的曾麟书,对一旁帮手的国芝道:“再问问你娘,还有什么要卖的。”
江氏在货架前翻来倒去,又拉出一匹染色布,国芝从门外走来,一眼望到:“娘,染过色的就不要卖了吧?不是说,冬天给大家做棉衣的吗?”
“用不完!卖了我们再织。”
国芝一脸的不乐意,嘴里嘟囔着朝母亲走来:“不知多久才能织这么多呢。”但她还是接过扛在肩上,往门外装车去了。
清晨刚吃了早饭,爷爷便拎着箩筐出门拾粪去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任谁也无法劝阻。
田里的禾苗,喝了顿饱饱的雨水也挺直了腰杆。爷爷捡着路边的牛粪,喜看着两边的稻田,他远看不过瘾,又走近蹲着看。爷爷满心希望,打下稻米能给大孙子来年进京,凑个盘缠钱。
国荃和弟弟,也是一早便来到后山给小羊割草。他们要给小羊储备过冬的口粮。
国荃坐在竹篓边,嘴里衔着根草眺望着远方。一旁拔草的国葆直起了腰:“九哥,怎么不拔了?”
国荃正愣得出神,咬着草没有答话,国葆跑来蹲其身旁:“怎么了?”
国荃叹了口气:“想得很好,可我们没钱,怎么去浏阳。”
“你在发这个愁啊?”国葆话刚落音,自己回头一想,“是啊,我们也不会赚钱。”
国荃将口中含的草狠狠投掷一边:“唉,总归一场空喜。”
国葆眨巴着眼,沉思片刻:“九哥,要不,等家里宽裕点再去吧?我们暂且与霞仙兄保持着通信。”
国荃丧气地将头一扭:“家里就没宽裕的时候,爹和娘,又在张罗二姐的嫁妆呢。”
国葆闻听,顿时也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国荃身边:“二姐要出嫁,大哥明年还要进京赶考。我们哪还有脸、跟爹提浏阳文庙的事。”
二人正在烦恼,只见送猪崽的男孩,背着竹篓,赶着五只羊朝此走来。
眼尖的小羊们,看到国荃背后满篓的青草,争相跑来,围着篓子大吃起来。国葆感觉身后不对劲,回头一看,忙起身驱赶:“去去,一边吃去。”
国葆冲那男孩抗议道:“喂!瞧你的羊,真有眼色!我刚割的草,它们就跑来吃。让它们一边吃去吧。”
男孩走来,边轰自己的羊边说:“对不住,羊不懂事,我帮你们拔点就是。”男孩说着,弯腰大把大把地拔了起来。
国荃朝国葆看了眼:“这样不好吧?”
国葆忙又对那男孩:“哎,算了!我们自己割就好,看好你的羊吧。”
男孩对国葆笑了笑,还是将拔的草放进二人的篓里,男孩说:“你们来割草,为什么不把羊也带来?羊吃饱了不就少割很多。”
国葆脱口道:“我们不会放羊。”
“这有何难?赶着来赶着去,看好它,别让它丢了就行。”
国荃眼珠一转,对国葆道:“别说,还真有道理。”
国葆嘟囔着:“可我们天天读书,哪来的工夫?”
国荃朝那男孩问道:“喂!羊要天天放吗?一天要放多久?”
“一天放两个时辰就好,是自己家的不一定天天放,有空就放,没空就不放。你割的不是有草吗?”那男孩说。
“自己家,什么意思?你的羊不是自己家的?”国荃问。
“我们家没羊,我是给别人家放的。”
国葆纳闷道:“为什么给别人放羊?”
“人家给钱哪!”
国荃顿时像长了见识:“那你放羊,人家一天给多少钱?”
男孩说:“我放的这五只,是同村张伯家的,一天给两文钱。”
国荃追问着:“找人放羊的很多吗?”
男孩告诉说,有户人家,家里五十多头羊,现在还没找到人呢。他倒是想放,娘怕他万一丢了一头,家里赔不起。
他还说,各家的重劳力都在忙农活,放羊太耗时,有的家,自家的牛羊还照顾不过来,更不会给别人放羊。所以,就找像他这样的孩子代放,给几个小钱,也就打发了。
贵人,人们常说的贵人,往往在不经意间,悄悄来到身边。
这男孩姓赵,叫子壮,家里人叫他壮芽。他还特意解释说是春芽的芽,因为他生在春天。壮芽比国葆小几个月,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壮芽爹在兵营当厨子,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和娘。
命运说不清、壮芽和两兄弟谁是谁的贵人;但命运从此将他们今后的人生,紧紧连在了一起。
二天傍晚,国荃和国葆光着身子在浴房洗澡,二人像中了头彩,兴奋地拿着水瓢相互泼水嬉戏。
恰时,国藩夹着衣服从卧房走来,忽闻得二人在浴室说话:
“九哥,我好激动耶!”紧接着几声嘎嘎大笑。
“没想到,我们第一笔生意,就能赚这么多钱!呜呀呀呀呀!”这是国荃的声音。
国藩往墙根儿移了移脚,继续侧耳听着。
“九哥,我们天天放羊,爹会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如果被爹知道了,那可就惨了。”
“你真是傻子!我们不会赶着我们家小羊,说去放羊?大人也不会跟着。只要你不泄密,没人会知道。”
国葆又说:“一百一十只羊,它们都会听我们的话吗?我们也没经验。”
“一只也是放,一百只也是放。壮芽不是说了,只要带好领头羊,其他羊就会乖乖听话。”
国葆忧心道:“可羊,是三家的。都有领头的。三只头羊,会不会打起来争老大?”
“明天,放它们一次便会知道。你现在就想着,一天能挣四十文钱就好。等羊见到我,它们就会知道我是老大!谁敢不听话,看我修理它。”
“九哥,把羊打死,是要赔的!”
“怎么会打它们呢?我岳大将军十万兵马都带领了,岂能惧怕百只小羊?我带它们吃草,难道它们还造我反不成?”
秉钰从厨房拎着水壶,要来给国藩送洗澡水。抬眼见国藩站在门外听墙根儿;她惊奇地正要问话,国藩忙指着嘴:“嘘……”并拉起秉钰就往回走,秉钰问,“怎么了?谁在里面?”“回,回屋。”
二人进了卧室,国藩背着手在屋里不停地徘徊,秉钰看得着急:“你转什么圈啊,说话呀。”
国藩低头不语继续转圈,秉钰问:“刚才,谁在浴房?你发现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国藩停住脚步,像发布号令般:“我们家的岳飞要出征了!”
秉钰一听,哈哈大笑:“这哪儿跟哪儿啊?”
国藩神秘地向秉钰招招手,秉钰走来,国藩凑近耳朵如此这般一说,秉钰吃惊地:“啊?一百一十只羊?”
“嗯,人家说得可欢快了,还说,一天可以赚四十文钱。”
“这这,怎么突然想起给人放羊了呢?我真是纳了闷儿了。”
国藩叹气一笑:“定是因为那件事。”“什么事?”
“刘蓉来信说,要请我们去浏阳文庙观看祭孔乐典。想是,二人怕家里不答应,便自己找门路挣钱去了。”
“那也奇怪,他们在哪儿找得放羊的活儿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据说,还是三家的羊。”
“天哪,这两个兄弟真有本事。一百多只羊,可不是小数目,万一出个状况?国藩,你看,要不要和爹商量一下?”
“不必,我身为大哥,如果把弟弟的隐私告诉家人,一定会伤害到他们的自尊,更会伤到兄弟们情义。”
“那你的意思?”
“秉钰,这件事,目前,仅限于你我二人知道。我是长兄你是长嫂,我们来帮助他们完成心愿如何?”
“万一被家里知道,爹会不会生气?”
国藩舒了口气道:“爹不知便罢,倘若真的知道,就说我的主意好了。两个弟弟正在兴头上,他们无非想看祭孔礼仪。再说,别家的孩子不也放羊吗?”
“可,一百多只羊啊?”秉钰忧心道。
“不还有你和我吗?等下,你帮着找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条。最好是红,蓝,绿,色彩分明的。”
“你的意思,把三家的羊区分开来,好辨认?”
“把每家头羊的角上,绑上不同颜色的布条,其他的羊,都会跟着自己的头羊不离不弃。往回送的时候,只要头羊进了家,一家的羊都会跟着回去。”
“嗯,这办法不错。”
国荃和国葆揽下偌大个‘工程’,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二人想着放羊的收获,憧憬着大哥口中的浏阳古乐,一直熬到天亮。
二天一早,兄弟俩便来到羊圈实施行动。为了不和别家的羊搞混,两人还特意在自家小羊尾巴上涂上墨汁,作为记号。二人草草扒了口饭,便告诉家人‘放羊’去了。
连绵起伏的山丘、青翠叠嶂,分布在丛林的棉团似的百多只羊儿,优哉游哉地啃着地上的青草。
远远望去,只见国荃、国葆和壮芽,正围坐在一棵树下,笑得前仰后合。国荃朝壮芽道:“壮芽,你好了不起也,还会给羊做产婆?”
壮芽咧嘴一笑:“小羊生下来,鼻子、嘴巴还有耳朵,都要给它掏掏干净。母羊也会帮它添身子。”壮芽老师傅似的,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全传授给二人,“还有,母羊很护羔的,若是生人接近它的孩子,母羊会咬人。”
“羊那么温顺,还会咬人?”国葆惊着脸问。
“护犊嘛!”壮芽说。
三人边放羊边聊天,彼此聊的事都那么新鲜。不觉,太阳已升到头顶。
这时,两个‘护卫’国藩和秉钰从不远处走来。国藩放眼望去,对妻子道:“瞧,三个人呢。”
秉钰远远望着:“诶,那不是?”国藩肯定道,“对,就是那孩子,看来,放羊也是他牵的线了。”
国藩夫妇快走到三人跟前时,壮芽选一个看到,他忙站起身。国荃回头一瞧,吃惊道:“大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国藩若无其事地:“我今天没事,出来走走。正好,你嫂子来给你们送饭,就跟着一起来了。”
三人神情紧张地相互看了眼。
国荃忙说:“哈,我们还不饿呢,马上就准备回家了。”秉钰放下篮子拿出饭菜:“都中午头了,怎么会不饿。”
国葆朝壮芽瞄了眼,忙向哥嫂解释:“嫂子,大哥,这是我和九哥新交的朋友---壮芽。这些羊,都是他放的。”
国藩会心一笑:“嗯,壮芽这名字取得好。”壮芽忙对国藩和秉钰鞠躬施礼道,“谢谢大哥哥,你们上次帮我。”
国荃和国葆见状顿时惊大了眼:“你认识我大哥?”国荃说。
国藩笑道:“是啊,我们也是老朋友了。”
秉钰一旁抿嘴笑道:“吃饭吧,你们三个吃,嫂子带得多。”
壮芽忙说:“不,不用,我带的有干粮。”
国荃忙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嗨!都是朋友了还客气什么。来,坐下一起吃。”
国葆也忙拉壮芽:“快坐下,赶紧吃完,我嫂子还等着回去呢。”
国藩暗自一笑:“你们慢慢吃,我们不急着走。啊,我到那边看看去。”国藩说着朝别处走去。三人慌乱中互递个眼神,索性坐下闷头吃了起来。
秉钰看着三人吃得香甜,坐在一边草地默不作声。片刻,她佯装好奇:“壮芽,你放这么多羊,知道哪只是头羊吗?”
壮芽忙回头看国荃和国葆的脸色,国荃停止了咀嚼,舌头抵着嚼肌,脑子在极剧地转圈,没等国荃吱声,壮芽便机智回道:“我知道,羊角最大最弯的就是头羊。”
秉钰说:“那你能把它们找出来吗?”
“能!”壮芽忽地站起身,食指往嘴里一扣,打起口哨。只见那羊群,各自向自己的头羊靠拢过去。
国荃和国葆惊讶对视:“哇,你真是厉害!”国葆说。
壮芽腼腆一笑:“嗨,小意思。”
秉钰拿出准备好的红蓝绿布条:“九弟,来,正好,我篮子里有这些布条,你帮壮芽,将每个头羊角上绑个记号。这样更好辨认。”
国荃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这一切太出乎他所料。但此刻不容他多想,他接过布条忙和壮芽向羊群跑去。二人边跑国荃边向壮芽询问:“你确定不会有错?”
壮芽随口道:“放心。”
秉钰回头问国葆:“葆弟,我们的那只羊呢?”
“嫂子放心,我在羊尾巴上涂了墨汁,不会与它们搞混的。”秉钰笑看着国葆,一语双关地,“嗯,蛮有心机的嘛。”
壮芽和国荃迅速将布条,绑在三只羊的角上,又匆匆跑来。秉钰望着羊群:“你们看,三家的羊是不是很好分辨?”
国荃脱口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起来?”
“哈,九弟已经想得很周到了,还在羊尾巴上做了记号。”
国荃佯装镇静:“嫂子,我们吃完了,你赶紧回家歇着吧。”
秉钰随口来了句:“嫂子不累,我也想在外面散散心呢。干脆,我们就一起帮壮芽放羊好了。”
说话间,国藩笑着走来:“呵,都吃好了?”又对秉钰道,“来,篮子里的书给我。”
秉钰从篮里取出本书递给国藩,国荃心里像炸了毛似的:“怎么?大哥要在此读书?”
“哈,这里又阴凉又安静,还可以帮你们照看羊群。行了,羊跑得太散,我到那边看去。”
国葆收回望着国藩的眼神,又在秉钰脸上不停地打转:“要不,嫂子就先回去吧。”
秉钰莞尔一笑:“我回去也是没事,这不有三家的羊吗?我看着蓝色为首的那群,你们看着其余的。大家分头照看着,岂不更轻松些?”
秉钰不等回话,拎起篮子朝一边走去,国荃愣着神喃喃自语:“嫂子刚才说了两边三家的羊?”
“对呀,嫂子怎么会知道?”国葆补了句。顿时,三人面面相觑。
夜.撕下了帷幕,繁星争相眨着眼睛。
织房,照例传出织布声,和国芝、国蕙、秉钰三人的说笑声。
桐油灯隔着窗棂,映出国藩读书的身影,随着树上的几声蝉鸣,国藩伸了个懒腰,起身向屋外走来。
他在门前活动下手脚,眼朝国荃和国葆的卧室望去。
国葆和国荃坐在卧室的方桌前,眼睛直愣愣盯着桌上的四十枚铜钱。
“九哥,壮芽说,一文钱就可以买一个鸭蛋也!我们一天就挣了四十个鸭蛋,厉不厉害?”
国荃眼馋的盯着钱,嘴里却说:“我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国荃说着从衣柜里拉出件衣服,“来,先用衣服包着。”
国葆忙用两肘护着:“别!再让我看一会嘛!”
“别看了,被家人看到就麻烦了!”
二人麻利地将铜钱捧到衣服里,国荃兜起放进了书柜,忽又见他脸色一沉。国葆看着国荃突变的脸色:“九哥,是不是放书柜不放心?”
国荃若有所思地走回桌前:“国葆,今天的事,我怎么越想越感觉不妙?你想,我们第一天放羊,恰就被大哥撞上,这难道是巧合?”
国葆望着忐忑的国荃,回忆说:“对哦,嫂子还说三家的羊。”
国荃低头寻思着,不由将目光盯住了国葆,国葆敏感地:“哎哎,你别看我啊,我们一直在一起的。”
国荃猜疑地:“那会是……”
“别乱想了!我看,嫂子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大哥只是随便走走的。”
国荃在屋里徘徊起来:“随便走走,为何还带着书?不对!”国葆说,“你没看大哥很平静的?”
“正因为大哥出奇的平静,不得不让我不多想。我们放羊,初心是好,但背着家人如此妄为,你可知我们的家法?”
说起家法,国葆慌了神:“九哥,别把事想得那么吓人好不好。如果大哥看穿了我们,就该当面问责,为何还帮着放羊?”
国荃沉思着:“大哥的心,不是看,而是探!去,把我的兵书拿来。”
“九哥,兵法是打仗用的,大哥又不是……”
国荃说:“和强手对决,只能用兵法了。你我加一起也不是大哥的对手。”
国葆极不情愿地走到书柜,翻出一册三十六计,“三十六计可以吗?”
“三十六计我早会背了,还用翻书?”
国葆继续翻找着:“这么多书,我哪儿找去?”
“算算,你先睡吧,等下我自己找。”
国葆走来趴在国荃身边:“你这么如临大敌,我怎么睡得着?”
国荃苦思道:“大哥他,莫不是欲擒故纵?”
“若是欲擒故纵,为何还要帮我们呢?”
“难道他李代桃僵,协助我们暗渡陈仓?”“诶?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国荃懒于解释地:“你吧,最多也就是个不懂装懂的小傻瓜,一堆废话。”
“那你明说就好,我又不会用计。”
“这么跟你说吧,那天,我说去浏阳要花不少钱的。大哥一定在意我这句话了。因为,他知道我的个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至于大哥怎么发现我们秘密的,不得而知。但我敢断定,他一定是知道的。”
“可你说,大哥李代桃僵,协助我们暗渡陈仓,什么意思嘛?”
“你要知道大哥是举人、是绅!大清国,获得功名的人只能做官,要么教书育人,是不允许做工商的。我想,大哥定是担心我们的行动被家人发现,故而,掩护我们达到目的。”
国葆眼朝国荃瞥了眼:“那你还把大哥当作敌军?”
“国葆,我们放羊是秘密行动,大哥突然闯进,我绝不能大意失荆州。倘若,我们连大哥意图都搞不清楚,”
国荃话未说完,就听国藩在门外喊:“九弟,早点歇了。明日放羊,记得带上你们的书,别因此荒废了学业。”
“哎!知道了,我们正准备明天要带的书呢。”国荃应着,待二人打开房门,却见大哥已经走去。
二人回屋插上门,国荃嘱咐着弟弟:“明天,一切见机行事。”随后,他又继续道,“葆弟,壮芽帮我们这么大忙,他不是说,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明天起,你我教他读书如何?”
“九哥,其实,当时我就想允诺他的,他帮了我们,我们也要为他做些事。”
“嗯,快睡吧。”二人上了床,这又是辗转难眠的一夜。
次日清晨,几人相约来到山丘。
国藩抱着本书,坐在一旁的高岗,边看书边不时抬头照看着羊群。
不远处的国荃、国葆和壮芽围在一堆,国荃对壮芽道:“你先从千字文开始背诵,等背熟了,晚上回家可以边读边写。这样学字很快的。”
国葆拿出家中带的笔墨纸砚:“不理解的字,可以问我,这些纸和笔你带回去。”
壮芽看着二人送与的纸和笔,难为情道:“这,这得好多钱吧?”
国葆说:“大家都是朋友了,什么钱不钱的?”
壮芽顿时感动得语无伦次:“我,我一定会记着你们的好,等我将来长大了,我,我给你们做仆人!我会用命来报答你们的。”
国葆连连摆手:“千万别这么说,施恩图报非君子。”壮芽接道,“我娘也说,知恩不报是小人。你们等着看吧!”
午饭已经散去,曾麟书仍坐在餐桌前,自言自语着:“这几个孩子,怎么顿顿午饭,都还让秉钰去送?一只羊,值得费那么大功夫?”
一旁收拾饭局的夫人说:“大夏天的,你让他们个个闷在屋里也是热,出去放放羊,割点草,连带着读书,依我看没什么不好。再说,有国藩跟着,有什么好担心的?”曾麟书一想也对,便没深想下去。
奶奶在织房外屋就着光亮缠线,国蕙和国芝两姊妹在里屋,一个纺棉一个织布。
江氏手拿件嫁衣来到织房,对正在织布的国蕙说:“国蕙,快来试下,嫂子给你做的嫁衣。”
“嫂子昨天就给我试过了。”国蕙说。
“再试试,让娘看看。”
“一脖子的汗,来回地试都试脏了。”国蕙说着,从里屋走来。
纺着棉的国芝笑着接腔:“穿上让大家都看看嘛,就要成王家的人了。”
母亲为国蕙穿上,奶奶上下打量着国蕙:“嗯,秉钰真是手巧,大小胖瘦都合适。”
国蕙想要脱下,母亲忙喝住:“哎,急什么,转过身去,我再看看。”
“行了吧,热死了。”国蕙背过身喊着。
国芝冲国惠道:“姐,你就不会多穿一会,让娘看个够?”
“想穿,你来穿。”
国芝嘴一撇:“我才不会那么没良心,人没出嫁呢,心就不在娘家了。”
江氏冲小女儿训斥着:“又胡说什么?”
国蕙走回布机前:“是你们非要打发我走,我才不想嫁呢。”
国芝玩笑道:“哟!把自己说得跟孝女似的,只怕言不由衷吧?”
奶奶外屋听着,扑哧一笑:“瞧瞧国芝这张嘴哦!小刀子似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早晚地不也要出嫁?”
“我可不像有些人,家里好不容易把我养大,我得在家好好孝敬孝敬老人呢!让老人多享点福。”
江氏一声叹息:“你呀,少气我些便是福喽!”
院里,爷爷背着手,朝国藩的门前走来,他站门口喊了声:“国藩在屋吗?”恰江氏从织房走出,忙搭腔道,“爹,国藩和两个弟弟、去后山割草了。怕是还没回来。”“哦,那等他回来再说。”爷爷说着要走。
“爹找国藩有事吗?”江氏问:
爷爷忙说:“没,没事,我想找他下棋呢。”
二人话说不及,大门外走来国藩和秉钰,母亲忙招呼国藩:“快快,爷爷正要找你。”
国藩笑着朝爷爷走来:“爷爷,您找我?”
爷爷乐呵道:“想着你在屋呢,哈,爷爷闲着没事,想找你下盘棋。”
国藩爽快一笑:“正好,我也好久没下棋了。”秉钰笑着说道,“那快去吧。”说着拎着篮子进了厨房。
国藩随爷爷来到爷爷卧室,爷爷拎起桌上茶壶:“先喝口凉茶,消消汗。”国藩忙抢过茶壶,“爷爷,我自己来。”
国藩为爷爷和自己倒了杯茶,却见爷爷端坐在椅子上,并没下棋的意思。爷爷欲言又止地对国藩道:“爷爷是想找你说说话。”说着,他起身走到门口,左右探了下,又将门关上。随后,从腰间掏出个钱袋,对国藩说:
“你二叔前天来家,临走,留给我几两银子,你拿去用吧。”
国藩闻听忙摆手:“不不,二叔孝敬爷爷的钱,您老留着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
爷爷小声而神秘地:“家里人多,快收起来。”
“爷爷,这钱我真的不能要。”
“别推推让让的,快收着。你爹我都没让他知道。”爷爷将钱塞到国藩手上,“不是爷爷偏心,咱家也就是这么个家境,饿不着也撑不住。你现在大了,挡不住外面有个应酬,应酬总是要花钱的。”
爷爷话未落音,儿子曾麟书在门外喊了声:“爹!您歇着了?”爷爷忙向国藩使眼色,让其将钱收起,回头应着,“啊,我正和大孙子在屋下棋呢。”
“哈,看您关着门,我以为您歇了呢。”曾麟书说着推门进来,他定神一看,哪有什么下棋,二人正手足无措地干坐着。爷爷忙自圆其说,“是啊,说下棋呢,这棋盘哪去了?”
国藩心领神会忙起身:“哦,我想起来了!在我那!爷爷等着,我回屋拿去。”国藩不自在地朝爹扫了眼,匆匆出了屋。
曾麟书坐在爷爷对面:“爹,昨天,国藩和我说,八月二十七,和朋友相约,要去浏阳文庙观看古乐祭典。我是来和您老商量一下。”
爷爷闻听儿子来意:“竹亭,以后类似这样的事,你做主就好,无需和我商量。浏阳文庙,是读书人心驰神往的圣殿。依我看,今年年都可以不过,一定要成全孩子的心愿。”
“哈,国藩的意思,想带上国荃和国葆一起同去,我是想……”
曾麟书话没说完,爷爷便果断道:“去!都去!我们家孩子,学的就是孔孟之道,参加圣人祭典,那是一生中幸事!”
曾麟书微笑着点了点头:“有爹这句话,孩儿便好做打算了。”
国藩回到卧室,手攥着爷爷的钱袋,苦思冥想仍捉摸不透,他感到爷爷的举动出奇的反常。恰秉钰抱着几件晾晒的衣服进屋,二人同时一愣。“嗯?你不是和爷爷下棋去了?”
国藩低头哑笑下,没有吱声。秉钰将衣服放在床上:“手上拿的什么?”
国藩闷着头半天才说:“二叔前天回家,给爷爷几两银子,他老没舍得花,硬要给我。”
“爷爷说找你下棋,原来是偷偷给你钱的?”秉钰看着国藩的脸色说。
国藩沉吟道:“以往,爷爷总是把家里对他的优待,明着分享与我。这次给钱,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还说,爹都不让知道。究竟什么事让爷爷这么谨慎呢?”
“你在琢磨这个?”
“我在想,爷爷怎么突然说起,我需要应酬?我人在家中,又不是在外,哪来的应酬?”
秉钰脱口道:“你不是说,要去浏阳文庙观礼?”
“可爷爷并不知此事。难道,爷爷吃饭的时候,见我们几个都不在场,引起了他的猜测?”
“嗯,有道理。爷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蚊子打眼前飞过,便知是雌是雄。他定是看穿了大家的秘密,故意装糊涂。”
国藩一种难以言状的表情,看着秉钰。
七月流火,转眼立了秋。
田里的稻草人,披着草衣戴着草帽,守卫着稻田的稻穗,人们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国荃和国葆小哥俩,坐在桌前在用麻绳穿铜钱。国葆将五个五个的铜钱递给国荃,国荃穿着口中数着:“四十五,五十,五十五,六十……”
二人掩不住激动,将满满的收获穿成串,这时,国潢抱着一摞宣纸站门外喊道:“九弟,开门。”
二人闻听四哥叫门、骤然一惊,国荃忙将穿好和未穿的铜钱兜起,迅速藏在书柜。忙又跑回桌前拿起本书,佯装看书。
国葆走来开门,国潢进屋就问:“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嘛。”
“哦,啊!苍蝇,苍蝇老往屋飞。”国荃说。
“这是给你们买的纸和墨,我先放在书柜,用的时候自己来取。”国潢说着朝书柜走去,国荃一个箭步上前拦着:
“哎哎,别给我乱放!放桌上就好,等下,我得腾腾地方,我的书都归着类呢,弄混了找书都不好找。”
国潢回身将纸墨放在书桌上:“那好,你自己放吧,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
一旁的国葆迫不及待地推着国潢:“四哥,什么都不需要了,你快走吧!”
二人一个推一个回头挣着,“哎?你催我走做什么?”国潢问。
国荃忙接腔:“葆弟不是怕你累了,好心让你歇着嘛!”
国潢见二人神色异样,不觉一个暗笑:“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心疼四哥,那我就坐下歇会儿。”
国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国荃和国葆顿时傻了脸。
国潢打量着二人:“都站着干嘛?你们该读读、该写写,我来找本书看,陪陪你们。自大哥回来,四哥很久没陪你们读书了。”
国潢说着就往书柜走,国荃‘哎’的一声惊叫:“哎哟!哎哟哎哟……”
国潢忙上前扶住国荃,疑惑地打问道:“怎么了?”国荃指着肋下,“岔,岔气,哎哎,不能动、不能动了。”
国潢扶着国荃帮其揉着,眼盯着国荃:“是不是装的?”
国荃一脸的痛苦像:“我我,我没事装岔气做什么?哎哟疼死我了,快,快让我搂着你,我站不住。”
国荃紧紧搂着国潢使其动弹不得,恰时,国藩端盘水果进屋,嘴里刚喊了声九弟,抬眼一看,“哟,你们这是?”
国葆眼疾嘴快道:“九哥岔气了,疼得动不了啦。”国藩忙放下果盘,“来来,我看看,怎么会岔着气呢?”
国荃边‘哎哟’边对国葆使眼色,国葆心领神会,上来挽着国潢的胳膊。
国荃继续喊着:“哎哟,不能喘气,哎哟,吸气就疼。”
国藩扶着国荃:“别急别急,我帮你活动活动。”回头对国潢说,“四弟,爹在前院找你,你快去吧。”
国潢疑惑地盯着国荃和国葆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屋。国潢刚出门,国荃甩了下膀子,“诶,好了?一点也不疼了!大哥,你真神也!”
国藩松了口气道:“好了就好,以后,千万不要猛地扭动身子,这样最容易岔气。快洗洗手吃水果吧。”
国荃忙回身将门关上,嘴里说着,“瞧,门一开,苍蝇都跟着来了。”国荃和国葆对视一笑,国葆趴在国藩眼前,笑眯眯地:“大哥……”
国藩盯着国葆:“看着大哥傻笑什么?”
国荃将藏在书柜的钱拎了出来,往桌上一摊:“大哥,看!”
国藩装傻道:“嗬!大财主啊?哪来这么多钱。”“这是我和九哥攒的压岁钱。”小国葆很会接话。
国藩心里在笑:“那,就继续攒着吧,拿出来给大哥看,是想送给我吗?”国荃说,“大哥,我们真是要送给你的,明天,不是要一起去浏阳?”
国藩看着穿将起来的一枚枚铜钱,不禁感慨道:“你们好不容易存了这么多年,留着以后,给自己买学习用品吧。家里已为我们备好了盘缠。啊对,准备好明天要带的东西,我们一早就出发。快吃水果吧,我也要去准备准备。”国藩说着出了房。
二人望着大哥的背影,又看看辛苦挣下的钱,心像打翻了五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