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街巷里的人家均已掌上了灯。一面写有‘周家口龙都客栈’的幌子,在店门两侧灯笼的映照下,煞是扎眼。
载有国藩和行李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正朝此徐徐走来。
一伙计正从客栈走出,他挑着灯笼与客人作揖告别,回身看到国藩的马车停在门前。那伙计忙上前打问:“客官,是住店的吧?”
国藩跳下车搭话:“住店。”
伙计忙热情招呼着:“客官,里面请!”他将国藩请进门里,对两位牵着马的车把式道,“来来,马车随我来。”伙计将车把式引入偏门,径直来到马厩前。国藩从院里走来会合,三人一起将行李卸下。伙计说:“将马拴在这里,三位这边请!”一行人随伙计向客房走去。
这家客栈比起村落里的小客栈,真是好太多。三进院的客房,坐落有序。就连马厩、草料房,也有专人打理。国藩在房间稍作安置,并随两位车把式来到餐厅就餐。
这是间简易而洁净的餐厅。门口处,有木隔子打断的食品柜,柜子里放有卤煮的肉品及下酒菜。靠墙边、是排炉灶,几个大厨正在烹、炸、煎煮;隔子外摆放了二十张餐桌,有五六成的客人正在用餐。
国藩和两位车把式,就近落了座。一伙计忙走来打问道:“三位客官,吃点什么?”国藩问了这里的供应,伙计说,“馍,汤,菜,面条,包子,饺子,能吃的咱都有。”国藩笑着看了看车把式,点了两壶烧酒,一份酱牛肉,一份爆腰花,一份红烧鱼,一个白菜炖豆腐,八个包子,一碗手擀面。
伙计提醒说:“汤,您就不用点了,吃包子送小米粥。”伙计话毕匆匆走去。
不会儿功夫,伙计将饭菜上齐,国藩将面条拉到自己跟前,将酒菜放在二位面前:“大爷,你们慢慢喝着。”
二位见国藩叫了这么多菜,自己只是吃面,很是过意不去。“主家,一路上你总是吃面,叫了这么多菜你一口不吃,您可别把我们当客待啊?我们是给您跑腿的!”一个赶车人说道。
国藩强打着精神莞尔一笑:“大爷,我从进河南就受了风寒,不是图个暖和,我面也吃不下。你们该喝喝吧,喝点酒解解乏。只要我们顺利到达京城,大家都安了心了。”
另位大爷更是怀有歉意地:“也只有您这样的主儿,才把我们当人看!别的主儿能赏碗面吃就不错了。我们赶车人,真是跟牛马没什么两样。”
国藩闻听,不觉眼圈一红:“大爷,您这么说,我会很难过。听到你们纯正的京腔,您知道我心里有多亲切?我两次赶考,在京住了三年,对京城的感情,如同自己家乡。二位大爷,不管别人怎么看,先是自己不能看低了自己。”
“嗯,不愧是学问人哪!说起话来,句句受听。”一位大爷夸赞道。
今夜无雪,但房顶和窗前半人深的积雪,被风刮得扬沙般地纷飞;棉门帘也被风吹得吧嗒作响。国藩抱着水鳖,伏案在灯下与家人写信。他每写几笔便起身在屋里跺跺脚,后又坐下继续写。他一连写了四封,给堂上老人的,给妻子的,给兄弟的,给二叔的,他向每个家人汇报着自己的行程及问候。
秉钰坐在熟睡的孩子边,看着丈夫的来信。这时,秀娟端着碗羊奶进屋:“少奶奶,我给您热了碗羊奶,您趁热喝了吧。”
秉钰笑着回头:“哈,刚刚吃了晚饭,肚子都装不下了。”秀娟说,“就当水喝吧,您的奶水足,孩子才不受亏。”
秉钰将信塞到枕头底下:“等下我喝。”
秀娟走近孩子,笑眯眯地看着,秉钰嘴角一翘,笑道:“您瞧,多会睡,吃饱就睡。”秀娟端详着孩子,“你瞧你瞧,想睁眼呢,呵呵...”
“他常常这样,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该不是在做梦吧?”秉钰说。
秀娟说:“长心眼呢!老人们都这么说。”她回身端起桌上的羊奶,“少奶奶可以喝了。凉得很了,会闹肚子的。”
秉钰接过碗喝了下去:“啊,谢谢赵婶。”
嗨,谢啥!秀娟又说,“少奶奶,我炉子上还有给夫人熬的药,等我把药煎好送去,再过来陪你。”
“赵婶,再别让我娘往这跑了,让她在屋好好躺几天。”
秀娟答应着,端起碗便出了屋。
秉钰从枕头下摸出国藩来信,放在儿子面前:“儿子,快看,爹问你长胖了没有?喂,睁开眼,爹的信,嘿嘿,小傻瓜!就知道睡。”
老太爷曾星冈,给这孩子起名---曾纪泽,家人叫他泽儿。爷爷已将孩子的名字、写信寄到京城---长沙会馆,国藩仍在路途还没看到。
山寨的国荃,收到大哥来信,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心里默念着:
“国荃、国葆、壮芽,诸弟:兄已至河南周家口,路途安顺畅达,勿予挂怀。岁末遇大雪,故滞留河南度岁。是岁始,吾便逐日、记注所行之事及所读之书,日记名曰:《过隙影》。诸弟若能效之兄不胜欣喜。是日重温昨日,自可纠偏扶正;若能持恒,定将收益自身。不日,兄将抵达京师……”
国荃念到此,听到荷香和国葆、壮芽,说笑着进了院。三人各自朝自己房间走去。国荃见国葆二人进屋,回眸一笑:“大哥来信了。”国葆忙说,“我看看,我看看,大哥到京了吗?”
国荃将信给了国葆二人:“自己看吧,大哥是在周家口写的信,现在,应该到了吧。”
荷香进屋不会儿,又从屋里出来,她来到国荃门口喊着:“大师爷,过来帮我个忙。”
国荃起身出门一看:“要我做什么?”
荷香对国荃使了个眼色:“别光吃饭啊,帮我劈点柴去。”
国荃应了声,便随荷香走去。
屋里的国葆和壮芽,敏感地对视着眼神,信也顾不上看了。“看来,我们是控制不住他二人了。”国葆说。
壮芽附和着:“是哦,昨天,荷香姐去河边洗衣服,还让九哥跟着去呢。”他想了想又说,“要不,干脆算了!荷香姐对我们也不错,还那么热心地教我们练武。”
国葆鼻子‘哼’了声:“你呀,真是没立场!你没看,九哥都快成她的人了,一会儿一叫,一会儿一叫。瞧,我们俩都晾在了这里。”
壮芽挠着脑门:“可我们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上次都被九哥识破。诶?对!她不是让九哥帮着劈柴嘛?我们也去!我们混在他们中间让他们说不成话!”
国葆懒洋洋地:“可我累得浑身腰疼,刚刚练完功。”
壮芽咧嘴一笑:“哪那么多腰啊?去不去嘛!”
“好吧好吧。”国葆说着二人匆匆出了屋。
此刻,已接近中午时分,芳嫂等妇女在厨房内外张罗着午饭,国葆和壮芽跑来,在厨房里外找了个遍。壮芽自语道:“嗯?人呢?人哪去了……”
一旁洗菜的芳嫂搭腔:“这不都是人嘛,你们找谁啊?”
“哦,芳嫂,我找我九哥,他不在这儿劈柴的嘛?”国葆说。
芳嫂左右望望:“没见师爷来过呀?瞧,虎子和猫眼刚劈好一堆。”国葆‘哼’了声,“又给我声东击西!”
此刻,国荃和荷香牵着马,正漫步在山下的林间小路。二人谁也说不出第一句话,就这样默默地走着,走着……
国荃终于按捺不住:“荷香姑娘,我们这是要走向哪里?”
荷香准备很久的心里话,此刻,也不知如何倾诉,她索性来了句:“我也不知道...”
国荃侧着脸急速扫了眼荷香,说:“哈,总要有个目的。”
荷香脑袋一歪,停住了:“不想陪我走路是吧?”
国荃满脸的不自在:“不是这意思。我是想,你将我约出来,定是有什么话,或什么事要告诉我。”
荷香漫无目的四处浏览着:“我是有话想和你说,可,现在又不想说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希望我们就这么走上一会儿。”
国荃说:“当然不会介意。”
二人又继续走着,荷香望着天,深深叹了口气。国荃提议说:“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你看如何?”
“那,我们就坐在河边吧,我常在这里洗衣服。”荷香应和道。
“好,来,马给我。”
国荃将两匹马拴在河边的树上,二人走下河沿,双双对着水面坐下。国荃摸起个小石头投进水里,水面泛起个水花,荷香感慨道:“人都说无风不起浪,瞧,一个小石子也会泛起浪花。”
国荃眼睛盯着湖面:“荷香姑娘,莫非有谁触碰了你的平静?”
荷香将脸一沉:“少爷可以直呼我荷香吗?”
国荃不假思索道:“嗯,好,荷香姑娘。”
“哈,又来了。”
“不好意思,习惯了。”国荃说。
“没关系,以后记着就好。”“嗯,记着了,下次就记着了。”国荃沉吟半天,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荷香侧脸扫了国荃一眼,“想说什么?”“不不,没想说什么。”
荷香失望地将脸一背:“难道你真不想知道,我约你出来要和你说什么?”
国荃慢条斯理道:“如果,你认为值得告诉我,你迟早会说的。你此刻不说,定是对我存有介意,或是不够信任吧。”
“我对你若有介意,便不会约你出来。”荷香回得倒是爽快。
国荃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倘若没有使你为难,不妨直言。”荷香慢吞吞道,“娘要将我和虎子撮合在一起,准备让干爹保媒呢。”
国荃回眼看了下荷香,一股莫名的感觉,令他浑身不自在:“荷香姑娘,不好意思,敢问你今年芳龄?”“我属鸡,今年十六了。”
国荃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哦,女孩子十六,是该定亲了。”荷香说,“可我不喜欢虎子,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国荃说:“可自古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虎子蛮不错的。”
“少爷,我约你出来,不是要你评价虎子,而是想听你怎么想。”
国荃脱口道:“我能怎么想,你想让我怎么想?”
荷香‘哼’地一声:“什么叫我让你怎么想?”
“荷香姑娘。”国荃话没说完,荷香便更正着,“叫荷香就好!”
国荃沉思片刻:“荷香,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荷香说:“既然知道,何不直说?”
国荃望着静静的湖面,他若有所思地:“可我,还是个正在读书的学生,我又能给你什么呢?连份承诺也给不了你。”
荷香面色不悦地:“依你说来,那么多读书人,难道都不成亲了?”
国荃低着头道:“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尚未成亲。”
“哪个要你现在就成亲?告诉我,你心里有过我吗?”
国荃囧得难以出口,荷香催着问:“说嘛!在山寨的这些日子,你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我的存在...”
国荃被问得羞红了脸:“你说呢。”
荷香说:“我怎么会知道。”
国荃苦笑了下,难为情道:“我,唉,别难为我了,我不会和女孩子说话。”
荷香低头偷看国荃一眼:“这里又没有别人...”
国荃深深舒了口气,想了想道:“怎么说呢,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女孩。”
“就这些...”
国荃突然一个尬笑:“还有就是,你恨着我还给我做鱼吃。”
荷香低头一笑:“还有呢?”
“还有,你人长得标致,聪慧灵巧,身上还透着股侠女风范。”
荷香又问:“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
国荃笑出了声:“傻丫头,一定要追问得这么详细?”
荷香撒娇道:“说嘛,大男人害什么羞嘛。”
国荃嗯了半晌:“从,从你开始恨我的那一天。”
荷香反驳道:“我什么时候恨过你?你自己多心。”
国荃话锋一转:“可,你娘现在看上的是虎子。”
“才不是!我娘有这心思还不是因为你?”国荃闻听一愣,“因为我?”
荷香连珠炮似的:“我也不知娘从哪看出,我对你有好感。娘提醒我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和我杨家门不当户不对。还说什么女大不中留,所以,才想出将我许配给虎子的念头。”
国荃一声苦笑:“你娘想多了。我家并非什么高门大户,不过族人多些罢啦。只是,儿女亲事,家里从未有谁私定终身的。”
荷香十分委屈地:“那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娘把我嫁给虎子?”
国荃反问:“虎子知道此事吗?”“他不知道,我娘是这么打算的。”
国荃陷入了深思:“哦,这样...”
荷香见国荃犹豫,便向国荃表白开来:“国荃,如果你真心有我,我可以跟你远走高飞,我打猎卖艺,种田种菜也要供你读书,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
国荃欲言又止:“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所说的这些是否一时冲动?”
荷香坚决地:“少爷,我长至十六岁,整日的在男人圈里生活,可从没喜欢过谁。只有见到你的那刻,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我再也无法找回原来的自己。我认准你就是我今生等待的那个人,哪怕我是痴心妄想,我也要痴心一辈子。”
国荃羞红着脸:“只是眼下,你我尚还年少,都还靠着家里。”
荷香嘟着嘴道:“我也没说现在就怎么样,只要你心里有我,荷香愿意等你学业有成,宁愿等你一辈子。”
国荃似被荷香的真情打动,他转过身,扶着荷香的肩膀:“给我些时日,容我悉心周全一下好吗?”
荷香眼里噙着泪,点了点头:“我知你读书多,会用兵法,你一定会想出办法让我和你在一起的。”
“你脑筋转得好快,将兵法都联想到这事上来了。”
荷香撒娇道:“国荃哥,荷香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说软话,可我实在无法掩饰对你的喜欢,才这么不顾廉耻地向你表白。你放心,我不会妨碍到你的学业,你可以像大哥一样,去省城、去京城求学。荷香不图与你朝朝暮暮,但愿与你天长地久...”
国荃思忖良久:“荷香,你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女孩,一个勇敢的女孩,你的话真的令我感动,可我还是要你三思。”
“你是要拒绝我吗?”荷香说。
国荃道:“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受得起你的这份情……”
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神不知鬼不觉地私订了终身。周边的亲人,是该祝贺还是反对,且不好说……
国葆和壮芽正在寝室写作业,隔窗看到国荃朝屋走来,国葆慌忙丢下毛笔:“快快,九哥回来了。”
二人匆忙跑到铺前躺下装睡,国荃进屋一看,“嗯?”他向二人走来:“不是做功课的嘛,怎么都睡下了?”
二人闭眼不语,国荃拍了拍国葆:“喂喂,大白天的睡什么觉?白天睡足了晚上还睡不睡?起来起来,起来吃饭了。”
“吃吃吃,吃什么饭?我们有病了。”国葆说。
“哈,有病?少给我装!快快起来,吃完饭我还有事。”
国葆厉声道:“有事,你一下办完再回来,别一会儿一有事!”
国荃惊呼道:“哟!好大的火气?”
壮芽接话道:“大哥信上说,要九哥好好照顾我们。”
“九哥没照顾你们吗?我现在不就在请你们吃饭嘛?”
国葆委屈道:“让我们吃饭就是照顾?大哥信上说了,要你和我们天天写日记,我们都写过了。”
国荃说:“今天不还没过完嘛,九哥晚上写。”
壮芽说:“大哥说,要把每天做的事和读过的书都写在日记上。”
国葆接话道:“请别忘了,将对不起我二人的事也写到日记里。哼!”
国荃看着二人对自己耍脾气,摇头一笑:“谁对不起你们两个?”
国葆和壮芽同声道:“你!”
国荃正想回话,荷香站门口喊道:“喂!三位少爷,开饭了!”
国葆和壮芽刺溜一下爬起下地,二人穿上鞋,上前拉着荷香的胳膊:“师姐,我们就等和你一起吃饭呢。”
壮芽接腔道:“对对,今天,我们三人一个桌吃哈,我们还有很多练武的事,要请教姐姐呢。”
荷香还在等国荃,却被二人架着走去……
全山寨的灯火又在燃起,这是个满天繁星的夜晚。
荷香娘坐在床上做着手上的活,门帘之隔的外屋,荷香和国葆、壮芽在桌前写字。荷香娘下了床,望望窗外的天,掀开门帘看看,见三人还在聚精会神地写,她又坐回床上。
荷香写着写着,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她扭头一看,见国葆、壮芽正趴在桌边打盹:“喂喂,睡着了?”荷香摇晃着二人。
二人抬起头,国葆揉着眼说:“没,没睡着。”
荷香说:“困了就回屋睡吧,硬撑着陪我熬眼,又是何必?”
国葆忙说:“不困不困。”
荷香笑道:“瞧,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若不推你们,只怕是要做梦了。快回屋吧,我明天再写。”
壮芽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荷香说:“快亥时了吧。”
国葆说:“回屋那么早做什么,九哥还在写日记呢。”
“日记?”桂香问。
壮芽解释道:“就,就是忏悔书。”
荷香问:“九哥给谁写忏悔书?”“给自己写呗。”国葆说。
荷香纳闷道:“不是日记吗?怎么是忏悔书?”
壮芽说:“都差不多。日记,就是把自己每天做的事、读的书,经历见闻什么的都记下来。如果做了错事、坏事,还不得忏悔嘛!”
国葆补充道:“是啊,很多人写日记,都只将自己开心的一面,得意的一面记下来。很少有人记自己的过错;即便写了也是在抱屈、为自己鸣不平。可大哥要求我们,做了坏事也要记下来,自省思过。这样才能修养心性。”
“哦,你大哥真是了不得。”荷香说。
“那是当然!我大哥一更睡、五更起,二十多年如一日。无论在家还是在外,无论发生大喜大悲,他没有一日不读书。”国葆说。
荷香娘撩开门帘,关心道:“荷香,明日再写吧,我看两个孩子都熬得不行了。”壮芽说,“我去看看九哥写完了没有。”
壮芽说着跑出了屋,国葆拿起荷香写的字,认真地检查着:“师姐,匪夷所思的匪,你少写了一笔。”哦?荷香看着字,嘴里数着一二三,“哈,是是,我少写了一道。”
片刻壮芽又跑了回来,对国葆道:“走吧,让师姐睡吧,九哥已经睡着了。”
初春的京城,春寒料峭,路上的行人冬装依旧。
载有国藩的马车缓缓进入卢沟桥,国藩掀开窗帘,激动地对赶车大爷道:“大爷,您靠桥边停一下。”
国藩待车停稳,便跳下车来,他紧走几步,颤抖着双手,摸着一个个熟悉的石狮子:“老兄,你们都还在这里!”他鼻子一酸,哀伤地闭上眼睛。宛如一尊矗立在桥头的冷面石雕,迎着寒风凝固在那里。离京一年中,所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地在脑海里翻滚起来:
去年秋月,他与郭嵩焘、梅钟澍路过卢沟桥时,是那么的春风得意:三人路遇水难,又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儿子桢第与他团聚月余,便痛失爱子,二儿子出生仅两个时辰,他便忍痛告别;年内发生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已化为云烟,唯有那刻骨铭心的伤痛,永远铭刻在他二十九岁那年的历程。国藩微微睁开眼,感慨地拍打着石狮子:你还是去年的你...
国藩从会馆餐厅回来,可能是吃饭吃得热了,他将褂子脱去丢在床上。他顺手端起茶杯,一看没水了,正要转身,门房大爷在门外喊道:“涤生,你屋要水吗?刚烧开的水。”
国藩忙端着杯子走来:“大爷,您真是及时雨。”
“哈,我看你吃完饭进屋了,我这刚烧开的水。”大爷给杯子倒满了水,抬头看着国藩,“你褂子怎么脱了?还没入夏呢!京城这地方不过端午,不能脱得那么利索。”国藩笑着道,“哈,刚才吃饭吃热了,晾晾汗。”
大爷忙说:“赶紧穿上,你这一落汗不当紧,非得伤风了不可。就要考试了,这时候可伤风不得。”
国藩答应着回身穿上褂子,门房盯着国藩看似有话要说,国藩会意道:“大爷,坐下歇会儿吧。”
“歇啥,累不着。”大爷嗯了半天说道:“涤生啊,您瞧,我在你面前也不讲规矩了,按说,早就该称您老爷了。”
国藩眉头一皱:“大爷,再别这么说了,如果,您这么叫我,咱爷俩不就生分了?”
大爷赔着笑说道:“那大爷,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知道,你不会挣我这个理儿。”
国藩说:“您老别总跟我这么客气。我可一直把您当自家老人看的。”
大爷频频点着头道:“大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涤生啊,我在会馆这么些年,不知迎送了多少士子和庶吉士,唯独和你有话说。有句话我还得给你提个醒。”
国藩点点头:“大爷,您说。”
门房凑近国藩:“眼看,你们这批庶吉士就要散馆了,是该私下里走动走动,打点打点的时候了!大爷不是读书人,可这些仕途的陈年老规矩,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国藩咬着唇,笑着点点头。大爷继续道:“不是大爷多嘴,是大爷见你老实,忒老实!”
国藩歉意地一笑:“我明白您老的好意。”
大爷说:“散馆后,你们就要分派到下面县里补缺做知县,一些会留到京城做京官。能派个好去处,那算是福,万一被派到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那跟发配罪臣没什么两样!甚至老死在那都没人知道。”
国藩笑道:“呵呵,有的等不到老死,就弃官逃跑了!”
“看来你都清楚。孩子,眼下是到了节骨眼的时候了!赶紧地动动心思,能留在京城那是最好,再不济,也要争取个能立脚的地方,一旦被派到那些鬼地方,你这二十年的书可算是白读了!这是咱爷俩关着门说话,外头可别声张。”
国藩忙说:“大爷,我听您的,我好好想想。”
大爷答应着:“哎,这就对喽!赶紧地想辙儿。忙你的,我走了。”
国藩见大爷出了门,自忖片刻,便收起桌上的文稿,夹在腋下出了门、朝会馆的跨院走去。
和国藩同年进士的梅钟澍和陈源兖,正住在跨院。此刻,二人正待在梅钟澍的房内研究国藩的文稿。
四十多岁的梅钟澍,沉稳大气,他对着国藩的文稿感慨道:“别看涤生外表不显山不露水,这腹中学识,可谓撼天震地!就此篇文章而言,不得不令人拍案叫绝。”
陈源兖同感道:“嗯!璧坐玑驰,波澜老成。我要将他这篇文章收藏了。”梅钟澍淡然一笑,“呵,你还是先和他商量好了。”
二人说话间,国藩来到梅钟澍门前,他喊了声:“霖生兄!”没等回应,便推门进了屋。
梅、陈二人见状,忙起身相迎,“快快,里面请。”梅钟澍说。
国藩看着陈源兖道:“啊哈!想着你们就在一起。”陈源兖忙说,“你不来,我们也正要找你去呢。”
国藩也没客气,自己拉了个凳子坐下:“还是我来梅兄这里的好。”梅钟澍打趣道,“哈,怕我们去喝你的好茶?”
国藩笑道:“那是自然!”三人欢快大笑。
国藩看着桌边的两张凳子,玩笑道:“二位围坐一起谈什么呢?那么亲密。”梅钟澍说,“当然是谈你!”
国藩摇头一笑,对梅钟澍玩笑地命令道:“泡茶!”
梅钟澍声明道:“先说好哈,你带的茶,我这里可剩最后一泡了。”国藩将房门钥匙往桌上一放,“岱云拿去。”
陈源兖看着钥匙,来了句:“茶,不还够一次的嘛?喝完再说呗。”
“那我去取。”国藩笑着要起身,梅钟澍忙劝阻,“行行,坐着坐着,你说你的茶比我好,所以,我的茶才没好意思拿出来。”
国藩笑着照陈源兖肩膀就是一拳:“懒惰!”陈源兖忙辩解说,“涤生兄,你可冤枉了我!我正和霖生兄探究你的文章,你让我一来一去的,岂不影响了我的思绪?”
国藩摇头一笑:“休得取笑。”
梅钟澍端着两杯茶放在二人面前:“涤生,你此篇文章,着笔、文法皆属上乘,愚兄真是自愧不如。”
陈源兖帮腔道:“涤兄,我正要找你商量,将这篇文章收藏了呢。”
“二位还能说点别的嘛?不怕我飘到月亮上去?”国藩说。
梅钟澍一本正经地:“涤生,真没和你说笑,大家交流习作,总要作出评语。不当你面,我和岱云亦是如此评说。”
国藩将夹带的文稿拿起:“行了,二位的诗文,我也细细研读了两个晚上。逐字逐句,才藻艳逸,辞趣翩翩,真是教我久久不能平静。我想,此诗文若能应了散馆考题,定是名列前茅。”
陈源兖淡然一笑,“涤生兄如此谦卑,岂不让小弟无地自容?”
国藩诚恳道:“岱云,彼此谈论习作,自是推心置腹,涤生绝无半点虚意,一切皆由衷感言。”
陈源兖忙说:“那,涤兄的这篇文章,就由小弟收藏了?”国藩接道,“若是如此,那二位的诗文我也就不归还了。”
梅钟澍开怀一笑:“难得我们兄弟缘分!既是同乡又是同年,若不是上苍有意成全,或许仍是天各一方。”
国藩说:“但愿这次分派,不要将我三人分得太散。免得一个东一个西,再想见面,可就没那么容易喽。刚才,门房大爷还提醒我说,是该走走门路的时候了...”
国藩话语罢毕,三人同时面露难色,陈源兖道:“我们京城没有半点人脉,既是有人指路,亦是有心无力。”
梅钟澍默默点头:“以我之见,走门子找路子,不是我等所想之事。两个字:认命!大不了,将我派到荒蛮之地,在那终老一生。前朝于成龙,不就派遣到广西罗城做知县?还不照样有所作为。”
国藩叹道:“留京城或派个好去处,对我而言或许只是个奢望。霖生兄说得对,认命吧。不管是荒蛮之地,还是富裕之乡,奋斗这么多年,总算派上了用场。”
陈源兖说道:“不知二位可有否耳闻,据说这次散馆,皇上极有可能,临场即兴钦点景物为考题。倘若如此,可就让人云里雾里了。”
梅钟澍摇头道:“小道传言,不足为信。”
国藩接着道:“既是如此,凭你岱云诗文根基,何须为此惴惴不安?”
梅钟澍对岱云将军道:“对嘛,你诗文基础那么好,担心什么?”
陈源兖还是心存不安:“只是,临近散馆...唉,想得太多!日后,还须向二位多学些沉着稳练才是。”国藩呵呵一笑,“向霖生兄学就好,他更老到。”
梅钟澍说:“涤生,我边为你泡茶,你还时时不忘捎带上我两句,你是想请我客,还是怎么的?”
国藩一个闷笑:“三人之中就属您最为年长,兄弟们谈笑,捎带上您这是惯例。呵呵...”
梅钟澍将眼一瞪:“我说,谁这么有眼无珠?说涤生只会写文,不善辞令不苟言笑?”陈源兖捧腹大笑,国藩摇了摇头,“这不您老兄说我的?”
三人又是开怀大笑。
梅钟澍说:“好了好了,涤生,我们说正经的。方才,我和岱云正要找你商议,岱云的意思,会馆离翰林院着实太远,来回行走甚是不便。”
国藩说:“那二位的意思,搬离此处?”
陈源兖解释说:“我是想,与其将时光耗费在每日来回,不如,我们在翰林院附近共同租个房子,将工夫多用在临考上。”
国藩看着梅钟澍:“梅兄的意思呢?”
梅钟澍说:“看您二位的主张,要搬一起走,不搬就这么住着。不过,另租房子,费用定是比这里贵些。”
国藩表态道:“岱云说得对,这里去翰林院,每天来回一个多时辰,工夫全消磨在路上,确实很是不便。但是...”
陈源兖接道:“哈,我就知道你会说但是。”
国藩说:“待我把话说完,你若听着有道理就按我的,若认为我说得不合情理,我随你们,我与你们不离不弃。”
梅钟澍说:“涤生说吧。”
国藩顾虑着自己的经济,矛盾而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四月中旬散馆,离现在也就剩下月余。考试完毕接着便是分派,我三人的去向尚未可知。万一,我说是万一,我三人全被派到外省,我们租的房子,仅仅住了一个月。大考当前,一动不如一静。”
梅钟澍点头道:“嗯,有道理。”
国藩继续道:“再者,还是万一,我们万一侥幸都留在了京城,那时,肯定要接家眷过来。是否又要重新搬家?不如有了分派结果再做打算。”
陈源兖认可道:“嗯,有道理,好!算我没说。但愿我们三人都能留在京城。那样,我们真可就在京城安家立业了。”
“但愿!”国藩说着起身对二人道,“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学习白居易,让心安下来!等着,我回屋取茶叶。”
国藩话毕人出,陈源兖问梅钟澍:“你猜,他回屋干什么去了?”
“拿烟袋去了。”陈源兖道,“知涤生者,你我也!呵呵...”
梅、陈二人忙收拾摆放桌凳,准备三人屈膝畅谈:不会儿工夫,国藩抱着书、花生、茶叶,拎着旱烟袋进了屋。陈梅二人看着国藩手上烟袋会心一笑。
国藩将茶叶、花生放在桌上,梅钟澍看着花生打问道:“哈,这是做什么?”
国藩莞尔一笑道:“夜宵,今晚我们通宵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