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浔回到沉香榭,看到东厢房门前,守着谭媪和橘黄,这二人瞧见他,仿佛老鼠见了猫,脸上的惊恐之色顿时流露出来。
“启禀国公爷,姑娘昨晚就走了。”
“她说,您在盛夏前带她回建州,还说您在城外等她,所以,奴婢二人没有拦住她。”
还是橘黄的嘴巴比较伶俐,向周浔汇报道。
看到这二人,立刻跪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让她们离开。
而周浔,推开东厢房的门,独自一人踏入室内。
他落寞的坐在地上。
身后靠着床柱,神色冰冷的微微偏着头,仰望着窗外的阳光……
他好像很难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关注与偏爱。
小的时候,父亲更偏宠周源,而母亲,则一门心思照顾周湄。
唯独他,是在祖父身边度过幼年。
周源比他大了十岁。
可每年生日,父亲会给周源送生日礼物,唯独忘记他的生日。
周源是个很好、也很老实的庶兄,总会在私下默默关心他,似乎,在国公府,也只有这个庶兄,对他好一点。
所以,他才会对周京墨格外纵容。
而小时候,祖父的身体还很康健,为人却极其严厉,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周浔跟在祖父身边,比别的孩子都要用功刻苦,寒冬腊月,他在练武,鸡鸣时分,他就要起床。
他从小,就表现出超出同龄孩子的聪明,性子更是比同龄人老成稳重,像个小大人一样,以至于,他身边没有同龄朋友。
祖父也不经常让他出去玩,因为他是国公府的嫡出子嗣,要继承国公之位,要承担重任。
而祖父为了培养他,几乎霸占了他所有的幼年时光。
他记得,有一次去皇宫里,他去看望嫡长姐周浅,那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休息下来的时间。
嫡长姐周浅,比他大了十五岁。
而当时的他,只有五岁。
周浅的第一个孩子,就比他小两岁,他和那个小外甥,在皇宫玩。
可皇宫里的皇子何其多,周浅身份高贵,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身边嫉妒她,眼红她的女子太多。
她生下来的皇子,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去皇宫的那次,周浔眼里的小外甥,就被一群皇子欺负。
周浔气不过,为了维护自己的小外甥,和一群皇子打起了架。
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此事爆出后,周浔被祖父,从皇宫带回了家,先关禁闭,后又对着祠堂面壁思过,还要挨板子。
祖父问他认不认错,得到的回答是:不认。
于是,继续关,继续跪,继续打。
整整过去三日,谁都不敢求情,也没人敢在祖父面前为周浔说好话。
而裴老夫人作为周浔的母亲,一直照顾在周湄身边,周湄当时生了重病,她甚至都未曾去祠堂,看过周浔一眼。
而始作俑者,宫里几个小皇子的母亲,却借着此事,更是朝他的嫡长姐周浅发难。
周浅为此事,还被先帝冷落一段日子。
周浔从祖父那里,得到消息时,心里更加自责,他那时只有五岁,却早已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原本在祠堂,他还不认错,后来,却心甘情愿的罚跪。
等他再从祠堂里出来时,浑身都是伤,后背被祖父打烂了,膝盖也跪烂了,他两腿颤栗,几乎走不稳路。
身上一片麻木,都快感觉不到疼。
他瘦瘦小小的,一步步踉跄着走过去,前去寻找母亲,心里幻想着,母亲应该会抱抱他,安慰他,会心疼他,会给他做些好吃的。
但那时候,母亲只顾着照顾得了风寒的周湄,把两岁的周湄,抱在怀里哄。
他就站在门口,等母亲回头看他一眼。
可母亲,始终未曾回头。
还是母亲怀里的周湄,看见他了,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指向他,咧着嘴巴朝他笑,让母亲也回头。
母亲这才满脸的惊讶,诧异地望着他。
“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周浔看着母亲,又打量了屋子。
屋里充满了温馨的饭菜味,还有清香的药草味,以及母亲身上,淡淡的脂粉味,这些味道,甜蜜的令他反胃。
他控制的很好,面上毫无厌恶。
随后,垂下了头,也对母亲有些失望。
母亲从不会抱抱他,也不会安慰他,只会温言细语的和周湄讲话,也只会温温柔柔的哄着周湄。
他再仰起头时,只对母亲说了句,“我是来看看妹妹的。”
“你这孩子!”
母亲当时气得不行,还要把他往外推,压根没发现他身上的伤,也没发现,他双腿走路时的不顺畅。
“你怎么这会儿跑出来呢?”
“你妹妹身体没事,你赶紧回去,继续跟着你祖父,他不是让你在祠堂面壁思过,你快点回去呀。”
周浔被推到门外,转过身,安静又沉默地看着母亲。
她很少关心他。
自从有了妹妹后,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妹妹身上,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几乎忘了,他也是她的亲生孩子啊。
至于父亲当时看到他,更是警告他。
以后再去皇宫,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给嫡姐周浅惹麻烦,否则,还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而父亲转过身去,脸色却突变,又笑脸盈盈的去找自己的贵妾,陪着周源的母亲。
那是冬天里的一日,他只知道,那一天,他小小的身板站在寒风里,不发一言,独自咽下了满腔的委屈。
他以为,是祖父强迫他成长。
祖父总是对他很严厉,让他没有时间去外面玩,也不经常和父母在一起,所以,他才得不到父母的疼爱。
都是祖父,害他失去了很多很多。
可直到祖父去世后,他才意识到,曾经的认知都是错误的。
所有人无非是,不在意他,也不喜欢他而已……
思绪被拉回来。
他仿佛又成为那个被抛弃的小孩,他那么努力的,想让旁人陪在他身边,可一切,都是泡影。
房间里的门,被人拉开了。
周浔抬头,看到走进来的人,是他的母亲。
“你坐地上干嘛?”
“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个国公的样子吗?”
“你和那个外室究竟怎么回事?你把人带回家来,人家一声不响的又跑了,难不成是她把你甩了?”
从始至终,裴老夫人都不关心周浔的感受,周浔仰着脸,冷冷望着他的母亲,嘴角露出了一个冷笑,他说道。
“如果没有您的授意,她又怎么可能走得出国公府?”
周浔的质问非常刺耳,裴老夫人的脸色,顿时拉下来,看着周浔,斥责的话语张口即来。
“周浔,你如今岁数大了,翅膀硬了,你是在怪我吗?”
“她想离开国公府,我还能拦着她不成?
“她的心不在你身上,就算我拦着她了,她不照样也要离开,归根究底原因在你,连个女人都管不住,还没出息的,在外面和旁人打架。”
“小时候就喜欢和别人打架,长大了还是改不了这臭毛病。”
裴老夫人早就看出来了,顾盏瓷并不是一门心思,想要跟着周浔的。
如果是死心塌地,想要嫁进定国公府,首先要讨好的人就是她。
可顾盏瓷,来到定国公府后,却从来没有一次去过长寿轩,给她请安。
她派去了秦嬷嬷教顾盏瓷规矩,顾盏瓷也没有认真对待。
这样的态度,哪里像是要嫁给周浔,当一个贤妻良母,分明她的好儿子周浔,在暗地里强迫了人家。
“既然她走了,你装出这副模样,又是做给谁看?你的悲伤难过,她不会知道。”
“何况就是个女人,你如今权柄在握,还缺什么女人?周浔,你太没出息了。”
裴老夫人不以为然。
在她眼里,周浔是要三妻四妾的,绝不能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而周浔,直勾勾盯着裴老夫人。
他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神色,心里的希冀终于落地了。
他有什么好期待的,母亲一向不会关心他,何况现在,也一如既往的指责他。
“您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裴老夫人来看周浔,心底里还藏着一件事,她思忖了片刻,再次开口道。
“事情说完了,我会出去。”
“你如今岁数也不小了,婚事可以继续拖,可孩子不能拖了。”
“既然你埋怨我给你筹办婚事,那就找个女人生孩子吧。”
“靖安侯府裴家的表妹,你挑几个,先把孩子生出来,到时再定名分也行,或者,谁先生出了儿子,谁就是正妻,其余的都纳为贵妾。”
看到周浔沉默,裴老夫人便开始卖惨,也蹲下身子,目视周浔,说道。
“鹤亭啊,你妹妹的婚事已经不顺了,你就不要再让我操心了,好不好?”
“你妹妹膝下,只生了两个女儿,她就算和离再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你体谅体谅我一个老人家的心,谁家像我这样临近五十的老夫人,膝下还没有抱孙子的。”
“鹤亭啊……”
听到“鹤亭”这个表字,脑海里,又出现顾盏瓷护着赵鹤亭的一幕,周浔的眉心紧紧拧着。
而母亲的话语,还在叽叽喳喳讲述,他的脸上露出了烦躁。
直到裴老夫人话说完,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坚定。
他淡淡回一声:“好!”
裴老夫人一听,眸色闪动着,话语结结巴巴的说着。
“你……你可是认……认真的?”
“您不是想要抱孙子?裴家的表妹,我答应您。”
周浔也是不信邪的。
他不信他非顾盏瓷不可!
听到周浔的话语,裴老夫人笑的花枝乱颤,上了岁数的脸部皮肤,就连皱纹,似乎都被这笑意撑展。
“哎!你愿意就好,愿意就好。”
“娘这就去靖安侯府,和你那几个表妹通通气,到时候,把她们都抬进国公府,谁生了男孩,谁是你的正妻!”
周浔嗯声,微微闭了闭眼。
随后,裴老夫人干脆利落的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一段日子后。
定国公府突然之间,又开始在院子里,挂满了红绸带,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气氛,再次浮现出来。
直到柳曦儿看见,定国公府的沉香榭,一下子抬进去了三个女人。
而谭媪和橘黄,也被分派到书香苑。
她才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是被老夫人赶过来的吗?老夫人没有打骂你们吧?”
柳曦儿望着面前的谭媪和橘黄。
橘黄和谭媪,纷纷点点头。
谭媪说,“老夫人给国公爷纳了三个妾室,好家伙,那三个女人如今,一口气都抬进了沉香榭,据说是国公爷的三个表妹。”
而橘黄,也在一旁说,“老夫人嫌弃我和谭媪,先前伺候过顾姑娘,说我二人太晦气了,不想看到我二人,就随意把我们打发到书香苑来了。”
柳曦儿惊讶不已。
先前,周浔已经要娶表姐顾盏瓷了。
表姐离开,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周浔这么匆匆忙忙的,就纳了三个妾室。
柳曦儿都为顾盏瓷感到庆幸,还好表姐跑得快,不然真嫁给这样的男人,那妥妥的妻妾成群。
后院里乱糟糟的,怕是要天天和女人斗来斗去了。
以表姐的性子,她是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看来,表姐和周浔这段孽缘,算是彻彻底底结束了。
“算算日子啊,如今快要八月底了,时间过得真快,姑娘说走就走了,国公爷也纳妾了,还真是世事无常啊!”
橘黄在一旁,唉声叹气的。
柳曦儿却一阵的心惊肉跳,她连忙伸出手指,算算日子,如今的确是八月底了。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难怪!难怪表姐那么急匆匆的离开!
她猜错了!
她猜错了所有的缘由!
表姐不是因为得罪周浔,也不是因为怀了孩子,她会离开,是因为建州麦田。
“不好!”
柳曦儿喃喃出声,而一旁的谭媪和橘黄,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怎么了?曦儿姑娘,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橘黄一脸迷茫的问她。
柳曦儿回过神,摇了摇头。
她看向面前的谭媪和橘黄,她知道,她也必须要离开国公府了。
她不想让表姐,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