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苏稚楹从官家小院回到宜居园的途中,偶遇了已经出宫的沈卿礼。
沈卿礼照常给苏稚楹行礼,只是将“臣”的自称改成“平民”。
苏稚楹打量了沈卿礼一眼。
脱了繁琐的官服,着寻常子弟的衣服,也掩盖不了他身上为医者沉稳低敛的气质。
“沈太医,别来无恙?”
后半句是“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苏稚楹没有说出口,但沈卿礼知道。
他桃花眼满是神采飞扬。
“多谢娘娘挂念,身体无恙。
他被撤销官职之后,直接进了黄家医馆,做起了医师。黄雨汐本想做个甩手掌柜,将医馆全权交给沈卿礼来打理,但沈卿礼做了几日的掌柜,医馆内的医患矛盾就嚣张了几日。
无奈下,黄雨汐不想看着自己一手扶起来的医馆在自己尊敬的老师手里坍塌,只好重新接起了做掌柜的活。
沈卿礼自知没有行商的天分,也甘愿只做个小小的医者。
苏稚楹淡淡地笑了笑。
沈卿礼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两人的默契,让苏稚楹明白了沈卿礼有些事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所以她摆了摆手,驱散了众人。
等整个环境只剩下自己和苏稚楹后,沈卿礼才开口:“娘娘,有个人想见你...”
苏稚楹眯了眯眼眸,头脑高速地搜索了一遍自己遇到过的人脸。
“谁?”
一个面容清娟的女子从沈卿礼的背后走来。
苏稚楹疑惑地摆了摆头,而后目光闪烁了一下。
这不是服侍过张才人的空勤吗?
她怎么在这?
苏稚楹看向沈卿礼。
沈卿礼同样摇了摇头。
“她来医馆就诊,是我接的诊...”
“并且...她走的还是残疾人的通道...”沈卿礼声音低缓下来。
那日,刚好是他坐班,一个面容清秀,身体看起来无恙的女子走进了残疾人通道,那会他疑惑,仔细留意女子的动向,发现女子身体虽看起来完好,但步伐诡异,两腿之间好似合拢不起,成一个怪异的圆形。
等女子走近后,他觉得面生,仔细回想,才认出她原来在宫里服侍过。
女子好似也想起了他的身份,第一反应,女子就想逃走,但因为腿脚不利,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沈卿礼搀扶起她,将她带到了单独的诊室。
她什么都不愿意说,只是问自己能不能联系到苏稚楹...
沈卿礼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答应了她,将她带到苏稚楹跟前。
听到沈卿礼的话,苏稚楹重新打量起空勤来。
一张娟秀的小脸,身体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走起路来,两条腿不能并拢,尤其是大腿,成一个诡异的罗圈形。
一个恶心但残忍的惩罚方式在自己的头脑中过了一遍。
苏稚楹狠狠地皱眉。
空勤移步到苏稚楹的跟前。
沈卿礼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空勤的动作,担心她对苏稚楹出手。
“奴婢参见瑜妃娘娘。”她干涩地行起了宫女对娘娘的请安礼。
“免礼。”
苏稚楹话音刚落,空勤就掰扯着自己的废腿,硬生生地跪了下去。
“求娘娘,救救后宫的宫女们!”
她不是为自己求救,她为的是如她一样,遭受过非人待遇的宫女求救!
苏稚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本宫不是圣母,不是谁的命都能救...”
听到苏稚楹的话,空勤好似一下子失去了生命力,她睁着干涩的眼眸,眨了眨,留不下一滴绝望的泪水...
瑜妃娘娘也不行吗?
那...
她们该怎么办?
“不明不白的事,本宫是不会做的。”
她不是能救死扶伤的菩萨,她明白自己在人世间的重量,她仅仅是个女子,充其量是个高人一等的妃子,救不下所有人。
不明不白地拿着自己的生命冒险,她可不愿意!
空勤听到苏稚楹的话,瞳孔好似重新聚焦。
“求娘娘...”
“杀了李德才!”
‘李德才’三字,从她怨毒的灵魂深处暴怒地嘶吼,好似要透过这个名字,亲手撕碎用这三字命名的人!
苏稚楹与沈卿礼对视一眼。
“本宫要你在皇上面前,亲口说出自己的遭遇和李德才的罪行...”
“你...”
“敢吗?”
苏稚楹冷冷地说。
空勤好似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她单薄的身子扭曲起来。
“奴婢...”
“敢!”
她...
已死之人!
有何不敢?
为何不敢?
李德才才是那个该死之人!
她要亲手将这个畜生送进地狱!
苏稚楹朝沈卿礼点了点头,随后将空勤带到了宜居园。
宜居园内。
高贵的皇帝坐在主座之上,皇帝旁边,坐的是一个风姿绝代的女子,女子身后,站的是一个面容柔美的男子。
一个面容清娟,衣着简陋的女子跪在地上。
看到女子弯曲到不成样子的双腿,苏稚楹抿了抿嘴,皱眉。
空勤的遭遇,只怕不单单是刑法上的惩戒,而是遭受了同为女子听后,会引起生理不适的折磨,所以她没让牧歌过来伺候,而是叫了之翰。
“奴婢空勤,拜见皇上。”空勤重重地磕头,以示内心对皇帝的尊敬。
皇帝表情不变,淡淡地说:“你本在宫中为宫女,为何出宫了?”
空勤做了几个深呼吸,好让自己发颤冰凉的声音说出能让人听懂的话。
“奴婢本在怡和殿伺候张才人,但自从张才人小产之后,便没了生活的斗志。主子没有地位,遭人冷眼相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奴婢为了维持基本的生计,便请求内务府掌管宫女太监分配的高公公,将自己从怡和殿调出来,安排在别的宫里去。”
“高公公答应了奴婢,奴婢收拾好包裹,便从怡和殿出来了。高公公将奴婢安排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说要是哪个宫里缺了伺候人的宫女,便将奴婢安排进去。”
“奴婢在那间房子呆了几日。几天后,高公公就说苏贵人...也就是瑜妃娘娘您宫里还需要宫女。奴婢一听,能得一个伺候瑜妃娘娘的活,也是幸运。没过多想,便跟着高公公走了出去。”
“走到一半,奴婢有些反应,察觉到这不是去往暮春殿的路,一回头,一个闷棍下来,奴婢连高公公的脸都未曾看清,就昏死过去....”
空勤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出来。
“醒来过后,奴婢就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庭院之中...”
“在那里,奴婢遇到了伺候过黄才人的宫女银花,还有其他一些主子失宠后,独自出来谋生的宫女...”
“更有甚者,是被皇上打入冷宫,从此无法侍寝的娘娘...”
“宫里那些莫名其妙‘死去’的宫女娘娘,都在这庭院之中,供李德才享受...”
皇帝脸色黑沉下来,他低低一问:“此事如此大,为何到目前还未被发现?”
空勤接着说:“深宫那么多女子,偶然消失那么几个,如皇上这般人物,是不会追查我等这些如浮萍般漂泊的人的性命的...”
“有些人,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皇上一面。”空勤说话声音弱了下来,“奴婢能从那所魔牢中逃出来,也不知消耗了多大的福气...”
“剩下的这辈子,仍旧夜夜受那段日子折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
空勤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求皇上,瑜妃娘娘,救救那些可怜的女子吧。”
她是幸运,逃出来了,可是她们呢?
那些日日夜夜被李德才折磨的女子呢?
她们该怎么办啊?
皇帝狠狠地皱眉,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桌子之上。
“狗奴才!真是该死!”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犯事,真是该死!
苏稚楹看了之翰一眼,之翰就将跪地不起的空勤带了出去。
“皇上,此事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苏稚楹轻柔的声音稳住了皇帝杂乱的心神,“李德才仅仅是个太监,他不可能编下如此大的网来笼络那些底层的女子,其背后,定是有位地位尊贵之人助纣他,我们要对付的,是他身后之人。”
“目前我们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不应该打草惊蛇。”苏稚楹冷静地分析局势。
“如空勤所说,李德才在宫外有一所私人庭院,并且皇宫之中,定有护送女子出宫的接应之人。”
“我们要杀,定要杀死真正的幕后黑手!”苏稚楹眼眸猩红,好似带着泼天的怒火,想要将幕后之人活活地烧死在现场。
李德才,该死!
他身后之人,同样逃不了!
皇帝很快冷静下来,皇宫之中,势力错综复杂,单凭一个空勤,还揪不出那些已经坏死的藤,挖不出那些已经腐烂发臭的心。
“李德才的私宅,朕能查得到,但只怕...”
“那个狗东西,单独在深山老林中为自己建了一所酒肉林...”皇帝咬牙切齿地说。
当一个皇帝,尽管掌握着最高的权力,但为何他还是不能保护更多无辜的人...
还有那些恶徒,为何还在自己的治理下兴风作浪?
自己...
好似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
苏稚楹感受到皇帝身上波动的情绪,她拉过他的大手,坚定地看向他漆黑的眸子。
“皇上,再繁荣的盛世也有贪官,再破碎的城楼也有明君...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个人世,本来就是不公的,你虽是天子,但逃不过肉体凡胎...”
“世道的不公,不是微博的人力能改变的!”
“你是皇上,拥有最高的地位,也有最大的权力,让世间的罪恶少一份,让正道的光芒多扩散一寸,就是你的功劳。”
“如今,昭国处在和平之中,百姓安居乐业,世道清明...这些都是做的,你满足了人民心中最朴素但又却最宏伟的愿望,你是最好的皇帝,是让人称赞不绝的明君!”
皇帝怔怔地看着苏稚楹。
两人四目相对。
苏稚楹再次朝他重重地点头,消除他心中对自己能力的怀疑。
皇帝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爱妃,谢谢你...”
苏稚楹轻轻地拍了拍皇帝结实的后背。
“你已经很棒了,真的...”
好皇帝,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之翰将空勤送到房间休养后,看到此幕,连忙低头。
苏稚楹看到之翰进来,从皇帝的怀里出来。
“皇上,娘娘,奴才有法知道李德才的住所。”之翰对上苏稚楹的目光。
苏稚楹一下子明白了之翰心中的想法,她首先想到拒绝。
之翰却先一步来到皇帝的跟前。
“皇上,奴才与李德才遇过一次,李德才好似对奴才的容貌有些兴趣。奴才可以佯装投靠到他的门下,以此亲近李德才,然后打听那个庭院的消息。”
皇帝低眸想了想,他未说话,只是看向一旁的苏稚楹。
苏稚楹直直地看向之翰,沉默了片刻,她知道,之翰已做好了打算,她改变不了这个每次都拿命赌生机的少年。
她上前,在之翰面前站立,轻轻地说:“一定要回来,答应本宫!”
之翰微愣,抬眸与苏稚楹对视了一眼。
苏稚楹仔细地看着他。
面容娇美如女子,但眼神还是如初见那般,像广袤无垠又暗藏汹涌的蓝色大海,有种平静下的杀意。
“嗯!”之翰重重地点头,“之翰答应娘娘,一定会回来!”
他要给苏稚楹送回来的,不是那个被人戏称为“美娇人”的奴才,而是被她赐名的“之翰!
苏稚楹牵动嘴角,眉头深锁,没有舒展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