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羿绵和黄杨之间就隔着一节车厢。
    他们坐的是这一趟车人很多，所以虽然不是下班高峰期，也只能站着。
    黄杨站的是车厢的末尾。
    车厢衔接处凸出去一部分，形成了一个90度的拐角，黄杨就站在拐角里。他把背靠进去，眼睛看外面的人，这样的角落让他很有安全感。
    黄杨的视线正对着的是一对情侣。
    车门关闭，车辆启动，黄杨伸手去拉上方的拉手。
    拉的还算快，只是被带着晃了晃，很快又借助拉手站稳了。
    那对情侣正小声聊天。
    黄杨并无意去听别人的谈话，只是车厢就这么大，他离得又不远，自然能听到一些声音。
    这些话处处是家长里短，透露出柴米油盐，那是黄杨曾经很向往的生活，他就多听了一些。
    比如他听到女生抱怨家里的猫调皮，把投影的遥控器摔坏了，害得她昨天想开投影还要找凳子。
    男生揽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不用担心，说自己会给逆子负责，把遥控器修好。
    女生转头抱怨他把猫惯得太过，对主人爱搭不理，还没楼下的流浪猫亲人。
    男生问她摸到流浪猫没有，家里的猫对气味敏感，可能是吃醋了。
    女生睁着漂亮的眼睛：“猫还会吃醋啊？”
    “猫怎么不会吃醋？”男生捏捏她的脸蛋，“猫不但吃猫的醋，还会吃人的醋。喵~”
    听到这里，黄杨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敢听了。
    他默默转身，背对那对情侣。
    江羿绵和他不一样。
    黄杨找位置喜欢靠在角落里，让自己有所依靠。
    江羿绵却选择站在最中间，站在别人面前，甚至还会在大爷看不清手机上的字时出声提醒，在两个叔叔聊国产芯片时上去插话。
    要不是怕把黄杨跟丢了，不敢把注意力全放在这儿，他能和叔叔聊一下午。
    好几次停靠又启动之后，黄杨到站了。
    他在江羿绵的注视下走出车厢，走上扶梯，然后离开地铁站。
    直到黄杨进入面试公司的大楼，走到前台，拿出身份证开始登记，江羿绵才没再跟着。
    黄杨上去面试了，江羿绵没事做，就看看附近，选了一家可以看到公司大门的咖啡厅。
    后面的情况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杯拿铁，一个人，一部手机，一个编程奇迹。
    吴青籁看到江羿绵发的成品框架图，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江哥！你是神吧？你怎么这么厉害！你居然搞出来一个自动找错还会生成答案的的框架，你这是为苍生降幅啊！”
    江羿绵勾唇一笑，“过奖过奖，借鉴了一下前人而已。”
    吴青籁的夸夸像不要钱一样冒出来，“借鉴的好啊！到时候老师问就是借鉴！哈哈哈老师出题的时候说他新布置的这个作业没人弄过，让我们不要试图抄学长的作业，我还以为真要苦逼的从头开始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江哥你居然弄出了一个新的找错框架！太牛了你！”
    江羿绵表示很受用，“这么会夸，这个框架就不收你专利费了，免费拿去用吧。”
    吴青籁感谢三连，“谢谢您，谢谢江哥，谢谢恩人。祝您生活和乐学业进步感情美满！”
    黄杨面试的大楼在繁华的商业中心，一整栋楼都是这一个公司的。大厅放着成排的半人高的鲜花，每一朵都娇艳欲滴。
    当时黄杨抬头看见三层楼高的前厅，虽然有震撼，但居然不觉得稀奇。
    大概是因为已经见过更烧钱的赛马下注现场，他想，因为江羿绵提前给了我一点没见过的见识。
    进入大楼高层的手续很复杂，相对的，面试步骤和安排也很繁琐。
    除了岗位宣讲，无小组讨论，面试官提问之外，居然还有一轮复试。
    黄杨坐在宣讲教室里，等着负责宣讲的老师喊他的名字。
    刚刚一起进行讨论发言的同学陆陆续续有被叫走的，也有回来的。他们离开教室时往往紧张而笃定，回来时却大多面色难看。
    难道面试很难吗？
    黄杨不敢问，他周围坐着的那些同学也不敢问，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有的人拿出手机，两只手一齐哒哒哒打字，有的人看着窗外，神色不明，还有的人像黄杨一样，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留，却什么也没做。
    世间百态，皆有前因后果。
    这一刻，黄杨突然很想知道江羿绵会怎么做。
    如果是江羿绵，他会紧张不安吗？他会踌躇犹豫吗？还是他不为所动，哪怕面对高压面试也依旧乐观开朗？
    再次被解锁的手机终于进行了锁屏以外的操作，黄杨点开某个熟悉的对话框，发送了一条消息。
    [黄杨同学：你在哪儿？]
    他想的是问问江羿绵有没有经历过面试，发的却是对地点的询问。
    没有人会一开口就问事情，他这样解释说。
    可是黄杨，大家默认的话术是“吃饭了吗？”不是“你在哪儿？”。
    也许输入法比口述更诚实，猜中了黄杨的真实想法。
    细长的食指点在绿色的对话框，黄杨在犹豫要不要撤回。
    “叮”“叮”两声，绿色方框下出现其他颜色，对面已经看见消息并且回复，黄杨没法撤回了。
    [江羿绵：我在逛商场呢，想换一个大一点的屏幕，敲代码更方便]
    [江羿绵：是哪里需要我出手？随叫随到！]
    看到这里，黄杨轻轻笑了一下。
    [黄杨同学：我就问问]
    对面回的很快，[要见面吗？]
    黄杨看着那条消息，不敢回了。
    正好这时宣讲的老师推门进来，“下一个，黄杨。黄杨在吗？”
    黄杨赶紧举手，“我在。”
    高压面试比黄杨想象中的要简单一些，他自认为这次算发挥正常，过不过全看运气。
    于是他进门时不像前面的同学愁容满面，他表情平和，看不出喜怒，反而有种笃定感。
    后面的同学受他的影响，好像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面试结果和复试通知都要一个工作日后发出，黄杨回到电梯厅，打算下楼回去。
    大楼的电梯很多，这次他坐的是另一部访客电梯，更靠近玻璃窗。
    电梯往下运行的这段时间，黄杨用来计算自己的路费和时间成本。
    地铁加走路要60分钟，花费是4元，每天来回就是8元。按照每周一休的上班周期，一个月的实习，交通上就要花216，再加上每天一顿饭，怎么也要八百九百了。这还没算回去之后的晚饭，再加上晚饭，就更多了。
    而且学长说这类工作经常加班，不一定能按时回去，到时候坐不了地铁，就只能打车。
    黄杨抿抿嘴，如果能通过，在附近租个小房间住一个月也许比较好。
    自己做饭带饭上班没有午饭花销，再去掉打车和地铁的花费，应该是够租一个小房间的。这样住的近，早上不用很早回来，也可以多一点休息的时间。
    他算完账时电梯刚好到一楼。
    电梯门打开，外面的人要进来，黄杨要走出去，两方相让之下黄杨走到电梯的右边。那里是大楼的窗子，从窗子往外看，可以看见外面的商业街。
    黄杨看到一楼有个咖啡店，店里散坐着年轻的男人女人，角落那个黑色衣服的人很像江羿绵……
    ……江羿绵？
    江羿绵怎么在这儿？他不是说逛商场吗？学校周边那么多商场他不逛，跑到十公里外的地方逛？
    难道是……因为我吗？
    站在窗子前的黄杨眨眨眼，拿出手机发消息。
    [现在在哪里？]
    视线里，黑衣服的男生停下张望的动作，拿起桌上的手机来看，看完笑了。
    然后男生双手哒哒哒按了几下，停下手。
    然后黄杨的手机“叮”了一下。
    那个人真的是江羿绵。
    黄杨看了一眼手机，不知道该不该回复他。
    犹豫的时间不算久，黄杨最后还是回复了。
    [江羿绵：还在外面玩呢，一起吃饭吗？]
    [黄杨同学：你想见我？]
    他犹豫的这段时间，咖啡厅里的人就一直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了消息。
    一起吃饭就是一起见面，上一条问见面的消息黄杨没回，江羿绵不敢再直接问，才选择了委婉一点的方法。
    所以他怎么会不想见面呢？
    [江羿绵：我当然想见你，是你不想见我。只要你愿意见我，我立刻就跑去找你]
    [黄杨同学：你怎么立刻？]
    [江羿绵：你愿意就能立刻]
    [江羿绵：所以，你愿意吗？]
    难道江羿绵真的是因为我来的？
    黄杨决定试一试，于是他给江羿绵发消息，假装自己已经离开。
    [我下午出来面试，现在已经回学校了。]
    他对见面这件事避而不谈，但话语里透露出了没法见面的意思。
    那边先是发了一个[什么时候？]，接着又找补了一个[面试这么快吗？]
    还不如不找补呢，这话说出来更明显了。
    黄杨抬头去看咖啡厅，坐在角落的人已经站起来，先是往了大楼的门口望了一眼，接着又招手喊服务员结账，显然已经打算离开。
    这边黄杨刚说自己走了，那边江羿绵就跟着起身起开，这怎么不让人怀疑？
    [面试总有结束的时候，我准备去小白家了，晚上再聊。]
    咖啡厅里的人和服务员站在一起，好像在结账，然后黄杨看见他抬了一下手，做了一个类似暂停的动作。
    “叮”，黄杨收到了新消息。
    [江羿绵：好的，记得吃饭，那我们晚上见？]
    又一次试探。
    黄杨抿抿嘴，[晚上不见，明天再见]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晚上不能见，但是明天可以见的话，那也很好了。
    江羿绵开开心心地打了个[好的],还没发出去，对面又来了一条消息。
    [今天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意味着结束，明天就是新的开始了。
    江羿绵张张嘴，还是把那个[好的]发了出去。
    黄杨不回复了，开始认认真真观察江羿绵。
    江羿绵结完帐了，江羿绵走出咖啡厅，江羿绵看看路牌，江羿绵选了一个方向。
    傍晚的局势和下午的颠倒，黄杨成了那个跟踪的，被尾随的人是江羿绵。
    像一趟列车的返程，车头变成车尾，车尾变成了车头。
    黄杨跟着江羿绵走过路口，向有地铁标识的路段转弯，然后他们路过商场，然后江羿绵折返了。
    黄杨躲在树后面，看着江羿绵去而复返，走进了商场。
    原来不是没有逛商场，只是在回答我之后才想起来了这件事。
    逛商场不是远走的主要目的，是跟着我的理由。
    黄杨明白了，江羿绵是跟着我来的，是因为我才来的。
    这个人明面上表现出放手，背地里却悄悄跟着我，跟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逛商场，躲在咖啡厅的角落里等我面试结束。
    原来江羿绵对我的喜欢值并不低。
    原来冰层的厚度比他想象中的厚很多，黄杨看见的只是最表面的一层，在薄冰下面，还有更多的支撑。
    黄杨想起赵寒星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人的喜欢像你一样，不争取，不主动，也不挽留。
    那么，我可以争取吗？我可以喜欢他吗？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黄杨这样问自己。
    可是他自己给不出答案。
    也许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他对自己说。
    打算好好思考的黄杨没有跟着江羿绵进商场，他坐上地铁，直接去了小白家。
    晚饭的地点在公园的小亭子，路过的大爷依旧对黄杨投以赞许的目光。只有黄杨知道他根本没在看书，他只是盯着本子上的字发呆。
    发呆的内容关于江羿绵，关于是否该争取一次。
    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想，想知道记忆里的自己和江羿绵是否存在一种可以很容易在一起而且一定会幸福的可能。
    可是记忆是个人角度的总结记录，记忆常常有失偏颇。
    回忆里细节太多，往往夹杂个人情绪和感觉，与事实存在差异。
    江羿绵不常回忆，他总是叙述，简单几句道明前因后果。
    而黄杨常常回忆，他润色记忆中的自己，美化艺术化故事和场景，故事更美，痛苦也更深刻。他有时会以这种痛苦为乐。
    他的慈悲和他的欢愉，他建立在痛苦上的快乐，他矛盾而包容，他和内心的自己自相残杀。
    这样的性格让“在回忆里找答案”这件事变得艰难，他看不到一个好的指向，他只能看到被他藏在细节里的悲观。
    可是人会不甘心，不甘心就不放弃。
    黄杨回忆到江羿绵跃起的脊背时，设定好的闹钟响起，他眨眨眼，还是不想放弃。
    没被光顾的闹钟还在叽叽喳喳叫着，黄杨伸手点关闭之后才安静下来。
    黄杨仰头看四角亭的尖角，觉得实在烦躁。
    烦躁的时候应该干什么呢？
    黄杨想不到，他只知道黄谷多一赶稿就烦躁，一烦躁就抽 烟。
    学艺术的人告诉黄杨，适当麻痹自己可以放松紧绷的神经。
    这一刻，黄杨突然也想抽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