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言重了,毕竟韩大人要杀我是私怨。”周立寒笑得谦卑,“至于韩大人为何找柴统领,微臣只是个小小锦衣卫百户,哪儿能深究呢?”
她故意把话说得很刺,故意让对方感到自己的不满,看到自己的架子。并借此试探,看看摄政王到底准备拿什么态度对她。
“周百户不深究,乐千户总会罢?”摄政王仍是温和笑着,竟爽朗坦白起来:
“这件事上是本王的错,当时韩大人说能帮助本王获得一个北镇抚司的位置,需要解决的不过是个南蛮上来的毛头小子,乐千户的昔日亲信。本王当时并不知周百户大才,以为轻而易举,便没有拦着老柴随他做去。毕竟你也知道,锦衣卫这块儿,本王是极为闭塞的呢。”
周立寒听了蛮惊讶的。
她想过摄政王会替柴统领认错,会把锅丢给韩裘,但没想到他竟然这般痛快承认自己之前确实想顺水推舟除掉她,挖空她在北镇抚司的这个位置。
倒真有几分磊落跌荡的君子之风了。虽然想害人不是什么君子之风。
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摄政王对她说的真诚实话越多,她拒绝的后果就越可怕。
“微臣惶恐,竟能当面听到殿下如此诚恳坦白。”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好,便也回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微臣不会吃完这顿饭就出不去了吧?”
摄政王微怔,哂笑倒是更真挚了一分:“周百户何故将本王视作洪水猛兽?既然是主动道歉,本王自当是真心实意,坦诚相待。何况周百户也是心直口快,与君相言身心舒畅。”
周立寒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其实韩大人说的对,微臣确实只是一个南蛮毛小子,机缘巧合莽撞入京,没什么才干,不值得殿下如此重视。”
这话是故意说来婉拒橄榄枝的,毕竟对方都坦白害过自己了,你还接受对方的好意甚至愿意投诚,谁信啊。
“周百户不必妄自菲薄,你如今可是陛下和贵妃娘娘的义子。”摄政王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或生气,“本王有些日子没见到贵妃娘娘了,不知她近日如何?下回周百户进宫探望,可否帮本王捎去些关怀?”这话便是明示了他是因为贵妃才重视她的。
周立寒故意冷淡了些:“娘娘安好,不劳殿下费心。殿下的诚意微臣心领了,至于晚膳,微臣一路在街上已经吃饱。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容微臣先行告退。”
“好,那本王就当周百户接受道歉了。”摄政王仍是非常和善,起身笑道,“歉意送达,便不多耽误周百户,咱们有缘再会。老柴,送一下。”
柴统领悄无声息地立在厢房门口:“是。”
看着周立寒上马孤身走远,柴统领方回到厢房,皱眉道:“这小子还挺油盐不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虽然句句谦恭字字自菲,但那态度怎么看都对摄政王没什么敬讳之意,非常有恃无恐。
“把自己当回事才好。”摄政王却蛮乐观的,“他估摸没想到本王会这般坦率认错又明显拉拢,这才刚成了陛下新宠,自然是该对本王摆点架子的。”
“那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柴统领问。
摄政王悠悠的抿了抿茶:“不急,先让他莽一阵。若是碰壁了,咱们就让那壁更硬些、让他碰得更疼些;若是平步顺利,咱们就送他些磨砺。”
柴统领愣了下,遂垂首抱拳:“殿下英明。但我们真的有必要在他身上下这么多功夫么?”
“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就在他身上,不论是贵妃那一道,还是北镇抚司那一道。”摄政王笑着看他,“而且本王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他。”
柴统领赞同:“末将也觉得他没什么闽人面相。”
“有空去查查罢。”摄政王若有所思道,“方才忘记试探一个问题了——你说陛下和贵妃为何会认他为义子?”
“不是因为他是贵妃父亲的徒弟?”柴统领不解道。
摄政王不答,换了个问题:“那韩裘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不是因为他把韩二少爷抓进了诏狱?”柴统领更加不解道。
摄政王继续第三问:“那韩裘在准备杀他时,知不知晓他与琼贵妃存在关系?”
“…应当不知晓吧。”柴统领要被问懵了,韩裘要是明知周立寒与琼贵妃有关系还要下杀手,那岂不是既会得罪皇帝又会得罪王爷?
杀了周立寒,贵妃伤心愤怒,皇帝就也伤心愤怒,韩裘不会有好果子吃;
摄政王既然站在贵妃的立场上,却被韩裘借刀杀人得罪了贵妃,必然也不会给韩裘好果子吃。
那必定是因为不知道周立寒的身份才敢这么干啊。
“听上去很合理。”摄政王对着杯中茶轻轻吹气,喃喃道,“但就是太合理了,所以总觉得不太对劲。”
……
……
周立寒牵了马,头也不回、一步不停地远离了酒楼,直到拐过了两条巷子,才停下来等。
“怎么还没回去?吃东西没?”她等着一匹隐晦跟在后面的马赶上来,开口轻声问。
仿佛先前没有对他说过那么多绝情话。
周庭霄长长的睫毛微颤:“那个人多疑,难应付,我担心。”
他在见到她进去后,犹豫半晌,终是也进了酒楼,找了个摄政王厢房正下方的二楼位置坐着,仔细动静。
“头一次打照面,能发生什么。”周立寒一副轻松模样,“我不会立马接受他的好意,他也不会立马杀了我,互相试探罢了,来回废话。”
周庭霄问:“他有没有对你身份起疑?”
“有什么好起疑的,我不论是被韩裘针对还是被陛下认作义子,都有非常合理的缘由。”周立寒扬眉,“不过刚才我也很担心,怕那个柴统领发现你认出你,或者若你停留在那儿,万一他有暗哨在附近也认出了你,那我就有点难办了。”
周庭霄显然没那么乐观:“就是因为太合理了,他才容易起疑。我怕他已经让人去查你的底细了,只要他得知你是十一年前才开始出现在岩城,还于四年前收留了个弟弟,那恐怕咱俩的身份都要一同暴露。”
周立寒:“……。”
好吧,追逐名利果然不是说起来那样轻松舒爽。
对上周庭霄定定望着她的双眸,周立寒一时没移开眼。
发表深思熟虑看法的弟弟,不同于平日温顺乖巧又时而少年叛逆的模样。
她近日虽然对他一口一个小五殿下,但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还未真正将他当作皇子对待过。
她似乎从未将他视作一个曾经的嫡出皇子。她只将他当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弟弟。
她对他说,她曾经身陷淤泥艰难挣扎而起,她也曾遭到过惊险的围追堵杀。
她指责他不明白她不愿放弃俗欲、执着名利的缘由。
而他问她,若他要先对皇帝下杀手她会如何,她也只讥诮地说自己只会先观望。
却未曾想过,在摄政王之前……他可曾也遭受过乐皇贵妃和当年太子的迫害?
或者说,废后秦氏一族的没落,与乐家是否相干?
她指责他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他想主动对治宪帝出手,是否也有前仇在先呢?
他在听到她毫不在意地讥诮的时候,心里该有多么苦涩委屈乃至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