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设高压线是一件考验庙沟村人和有关人员的体力和智能的过程。如果高压线沿着彩霞河岸布线的话,电力局的技术人员预算过,消耗物力财力太多;如果从海鹰圪塔翻山架线,距离缩短许多,可以减少二十多根高压线水泥电杆,减少高压线七八千米。如果翻山架设,只需栽上十五根水泥电杆就可以了。
这种方案确实节约了资金钱财,而实质性的问题又来了,如果翻山架线,把沉重的水泥电杆运到陡峭的山上,没有一条可以让架子车通行的路,要么曲里拐弯,要么陡峭壁,全靠的是人力,把庙沟村所有的男女劳力全组织起来,才可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万一有个闪失,很可能把人给坠下山崖,跌成像夏莺那样断掉一条腿的残废人,再严重一点就会丧失人的生命。这是庙沟村人最不希望看到的悲惨下场。
针对这个摆在庙沟村人面前最严峻的问题,镇党委政府、庙沟村全体党员干部以及电力局技术人员召开紧急会议,重点讨论分析,严密论证,精细核算,最后一致得出结论,采用翻越海鹰圪塔架设高压线,要求庙沟村所有村民发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决心与大山斗\"的精神,将要谱写一曲改天换地、造福后代的生命绝唱。
在选举这项宏大工程的主要负责人时,王海平一马当先站起来,推举自己担任这个总负责人。
他历数自己在拦河打坝,围湖造田中当过机械队长,修人造小平原的工地上,他也是个总指挥;在建设新农村的事情上,他也是个总领队;在修乡村公路时,又是个总领导。他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忠诚的\"革命者\",承担最艰辛的任务是当之无愧的。他的毛遂自荐的推举方式,立刻遭到高明亮的反对,明亮嘲讽他,哪件大事情上没弄出一两条人命来,他海平村长还想叫村里再丢上几条人命?
这是件让人想想就浑身筛糠的事,海平就别再冒这个风险了,因为海平从来没有把一村人的生命当回事!高明亮言辞十分尖刻地戳到王海平身上的最痛处,再让他反扑过来,暴露出他的丑态。
王海平在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员面前显得愤愤不平了,他从人群中站起来,把头上戴得那顶已褪色的黄色军用帽抓下来,揉成一团,捏在手里。
头发丛中依稀爬出不少苍白的头发,也难以掩饰从小就得头疮留下的泛起浓汁的疮疤。
这是庙沟人都知道的秘密,永远被那顶破旧的黄色军用帽遮掩着,很少把烂头皮显摆在外面。这次他果真抓下帽子,可以得知他实在愤怒到了极点!
人们瞪起诧异的目光看向他,不知他将有如何的举措和高书记正面较量。
他向高明亮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缺少底气似的,说:\"明亮大哥说哪里的话了?我王海平是什么样的人,大哥你最清楚了,什么事不都是你的指示吗?怎么能说我王海平从来没把一村人的生命当回事?\"
高明亮讥笑着他,又像平时待他的那种不知是真是假的信任态度,反问他:\"那我还冤枉你了?”他又把目光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人,又问海平:”我指示你领导群众干好革命工作,又没指示你粗心大意不顾群众安危。修路时炸山死人事件,那天你去哪里了?\"
他的尖锐的指责让王海平膝黑着脸哑口无言,又把那顶揉得皱巴巴的军用帽戴在烂头上面,挡住了眼睛。
大家再看他时,看不见他的滑稽的眼睛,却看见穿了很久已经破烂的西服上补上的两块大针脚补钉,西服前面的纽扣掉尽了,敞开的肚皮上苫着短窄的白色汗褂子,脏得成灰色了,又穿开了无数的洞眼儿,酷似一片莱叶被虫子蛀得遍体鳞伤。
最后,经过常书记几个主要领导合议,这次架设高压电线的总负责人是高明亮书记,指挥领导一切事务,镇政府不予干涉。
顿时,王海平感到空前的失落和痛苦。
他无精打采地返回养猪场,很想在工人们面前痛骂一场高明亮,但他又担心背锅高明光去高明亮那儿告他的黑状,就悄无声无息地睡在那间简易的茅草房子里唉声长叹。他回忆过去跑在高明亮身后,一切听从他的指挥,事情叫他海平干了,成绩荣誉被高明亮独自占有了,如今可恶的高明亮居然把他一脚蹬出管理层,他王海平在高明亮眼里什么都不是了啊!他得想办法,让他高明亮乖乖的放下这个领导指挥权。
顾福财太了解海平的苦衷了,也没想到高明亮一改往日的作风,不让海平这个村长插手架设高压线这场群众性劳动。
顾福财想不透高明亮这样为难海平村长的目的用意是什么,他总觉得干类似的工作还是海平有经验,缺少他这个破烂村长还真是不行的。
另一方面,高明亮在整个庙沟村的威望没有达到至高的层次,高姓人可以服服帖帖听他的话,那王姓人就不一定听他的指挥。王姓人在庙沟村也是大户家族,人口和高姓人不差上下,只是王姓人不像高姓人那么齐心团结,但当影响到王姓人的利益时,他们又不约而同义不容辞地抱成团扞卫王姓大家族的集体利益。
这就是王海平一直占据着村长位置的最关键原因,也得到全村人的共识。
现在,海平长期在顾福财的猪场里忙活,虽然他不怎么干活,但他习惯性地领料着猪场的所有员工,有时他还敢指挥着顾福财大哥干这干那的。
实际上,海平已经成为猪场不可缺少的核心人物,只是顾小川尚未给他一个响亮的头衔而已。
顾福财让婆姨炒两个小菜,拿出一瓶烧酒,想和海平兄弟喝上几口,再和他拉几句话,给他一点安慰吧。
当海平听到外面有人喊他,说福财叔叫他哩。
他感到惊讶,福财哥很少单独叫他到他们家里去,肯定有重要的事跟他商量哩。他顿时精神焕发,忘记了满肚子的怨忿,赶紧去了福财家。
刚上院子,他就闻见了炒菜的香味和烧酒独特的醇香味,便知道福财招他喝几盅的,高兴得他几步就跨回家门。
他兴奋地说:\"福财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还喝酒哩?”
福财说:\"我看你垂头丧气的,喝上几盅烧酒,球的毛病都没有了。\"
两老兄弟第一次坐在暖和宽敞的大火炕上喝起了酒。
还没喝几盅,王海平的话就多起来了,掏心掏肺似的把心里的痛楚讲给顾福财两口子,好像他俩听了以后就马上就让他当架设高压线的总指挥。
他说高明亮简直就是只老狐狸,披着人皮的老狐狸,有好处的事,他就一马当先地去做,没有好处的事毫不吝惜地推给别人,他又是胃疼又是牙疼,不是睡在炕上装病,就是去城里妹妹家找妹夫看病。
眼前架设高压线这件大事,公家拨下来不少钱款,每家每户收了些钱项,高明亮看见有利可图了,就一脚把他踢出这个圈子,实在往死气人哩。
他又举起酒盅,和福财碰了一下,就喝下去了。
福财婆姨害怕海平说话被人听见,站在院子硷畔上看有没有人偷听,好在没人听他在胡说八道,就返回来,吓唬两个喝酒的人说,外面人来人往的,别说人家的长长短短,传到高书记耳朵里总是没有好处的。
海平似乎根本不在乎他高明亮,甚至提高嗓子说,他就想让那个老狐狸听见,看他老东西能把他日塌成什么样子哩,不行,架设高压线他必须参加,不插手才他妈的不是个党员干部!
突然一种新的构想在他复杂的内心荒原上奔腾而来,令他心潮澎湃,兴奋地告诉福财哥:“你等着看吧,你海平兄弟不会受高指使,这个总指挥非我莫属!”
顾福财曾经当过教师,虽说现在他被沦落为一介农夫,但他的思想境界要高出一般农民许多,经常惯性地对一些人给予说教。这便是伟大的教育思想影响着他、陶冶着他。
如今他又激发起一股教育热情,他对王海平细致地剖析庙沟村人的基本生存状态和发展态势,特别分析人性的种种内涵,他启发海平无论在何种朝代、何种意识形态之中,作为一个人都应顺应时代发展,用豁达乐观的态度应对纷繁复杂的社会,有时必须要夹着尾巴做人。
他的较为深奥的生活哲学,王海平是难以理解的,但王海平觉得福财哥肯定是站在他的角度上说的,他好像听见福财哥要他夹着尾巴做人,他想福财哥还觉得他海平把尾巴翅得太高了吗?他的尾巴都被别人绝断了,没有尾巴了,福财哥!
酸楚泪水都从这位破烂的村长的眼眶里流出来了。他也不去揩掉,让辛酸随着热泪肆意地浸泻吧!福财哥,那条老狐狸现在不把他当成个人呀!他伸出拳头在顾福财大腿上胡乱捶打,仿佛捶打着可恶的高明亮罪恶的灵魂。
福财说他醉球了,别再胡说八道了,睡上一觉,醒来后球事都没了。
他果真听顾福财的话,往被子上一靠,又想了几分钟他将要干的大事,还没有想完,就呼呼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