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刚至。
容衍果然如他答应的那样并未现身,而是来了两位面生的宫人,带了一份手谕。
说太妃近日在宫中诵经,颇有些迷津,且倍感孤寂,听闻祝家一对姐妹刚从梵临寺回来,着邀进宫小住一阵。
祝老夫人高兴坏了,一路敲锣打鼓地送了行。
祝筝坐在马车上,望着祖母越来越小的身影,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路粼粼到了盛京东郊外,在一处傍水而居的三进苑子停了车。
下车的时候,祝清自然生疑,“怎么会来这里?”
“嗯……”祝筝立刻附和,“就是,怎么把我们拉到这儿了!”
祝清显然不买账,看向祝筝,“又是你的主意?”
祝筝嘻嘻笑了一声,“阿姐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被我骗过去了?”
祝清凝眉,“怎么敢借太妃的名义胡闹?那手谕怎么回事?”
祝筝一心想坐实,搪塞道,“那是我提前找人编的。”
“你……”
“阿姐,既然能骗过你,肯定也能骗过祖母,总不能绑束巾绑到九个月吧,这苑子是我租的,离盛京几十里地呢,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找过来。”
祝清面色仍沉着,“祖母那边……”
“祖母天天想招婿不就是为了添丁吗,咱们就准备着给她惊喜呗。”祝筝推着祝清进苑子,“反正已经到这儿了,不如先住上几天。”
好不容易把祝清糊弄过去,祝筝领着她一路进了最后的院子,自己则假装在她隔壁的一间偏院里住下了。
容衍安排的几个婢女看着都挺机灵,但祝筝到底还是信不过,散了钱都打发回去了。然后她去附近庄子里寻了个照顾过孕妇的大娘,看着面善老实,给了一大笔钱,教她嘴严些,顾着姐姐的起居。
一整天都脚不沾地地忙完,祝筝陪姐姐用过晚膳,看着姐姐歇下,自己则抱着细软,分了一半放在前院最远的那套院子里。
一来看门,筛一遍任何闯进这套苑子的人。
二来今天容衍虽然没露面,保不齐哪天大驾光临,她绝对得小心提防着别让这两位祖宗碰上面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祝筝赶紧把自己的假肚子绑上,顺便转转好尽快熟悉这处地方的构建。
天边日头开始西沉,满苑橙黄暖光,祝筝站在庭前环看,这处苑子打理的很精细,各处都是静雅的小景,数十种花草秀木疏落有致,满庭翠色,黄莺久住,嘤嘤啭啭。
暮色之下,有些不真实感。
前院廊下种着的一棵树开满了黄蕊小白花,随风轻轻摇动着,飘落在她头上几朵。
祝筝仰头,看清这是一棵青柑树,还未挂果。
“四姑娘,”有人轻唤了她一声,“您怎么站在这儿啊?”
祝筝回头,看到来人是流风。
祝筝不知道容衍是如何交待他随侍的,还好假肚子只有四个月的体量,她罗裙穿的宽松,也不至于一眼看出异样。
流风只顾着抬头瞧祝筝刚在看什么,絮絮道,“四姑娘在想青柑吃吗?别想着了,这棵树不知哪来的苗子,一点也不争气。我见大人经常摘了吃,还以为很好吃呢,向大人讨过一个,好嘛一整个又苦又酸……”
祝筝心中有些嘀咕,“这是你家大人种的?”
“对啊。”流风点头,随即换了话题,“四姑娘怎么把苑子里的人都打发了?都是大人仔细挑过的好孩子,费了不少功夫呢。”
祝筝只得先解释这个,“生人到底信不过,姐姐也不需要人额外照顾,她素来喜欢清净,你们以后也都别往后院去。”
流风犹豫了下,还是“诶”了一声,说了声“好”。
他边说边拿起手里的一个食盒,又问道,“四姑娘用过晚膳了吗?”
祝筝本想直接答吃过了,见流风头上冒着一层汗,想必是跑了大老远送来,不好拂他的好意,只好摇头道,“还没吃。”
就近在湖边的垂花廊凉亭里坐下,祝筝让流风把食盒放下,就在这里用,还能一边赏看个落日的景儿。
食盒里备的都是滋补的菜色,祝筝心虚地瞧了瞧,本就吃饱的肚子外面还额外绑着一个肚子压着,实在是塞不下了。
所以只简单吃了几口,意思意思便停了筷子。
湖边立着一块石头,上面笔走龙蛇地书着三个大字。
听箫苑。
字迹颇为眼熟,祝筝难免多看了几眼。
流风见祝筝往那处瞧,“是大人题的,以往避暑时节大人会来这边小住,马上要入夏了,四姑娘又爱看水景,是以大人特意挑了这处苑子安置。”
祝筝听他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的念,本尊却不知在何处,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家大人去哪儿了?”
都一整天没见到他了……
“大人还在宫里处理事务,最近朝堂上不太平,太子久不归朝,有些人趁机弹劾我家大……”说着说着,流风忽然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
祝筝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流风哼唧了两声,“我忘了大人不让说这个。”
大人被宫里的事绊住,还记挂着听箫苑安排的都是新人,生怕姑娘闷得慌,吩咐他来送饭时,顺便聊聊天,说说话。
流风擅长的东西不多,说话绝对是强项,本来他高高兴兴地接了这个差事,可是没想到大人居然给他画了个圈,不能随心所欲的说,可真是一件不小的挑战。
“你家大人特意嘱咐的?”祝筝凝眉,又问,“还有什么不能说?”
“还有他离京去干什么也不能……”流风差点中计,“哎,四姑娘你怎么诈我?”
“说了怎么样?”祝筝不解,“你家大人要罚你吗?”
流风忙摇头,“大人从不罚人的。”
闻言祝筝眉头微松,忽然轻笑了一声,他生的一副疏离自持的面相,一观师弟却那么喜欢他,委实不会是个待人苛刻的。
流风见祝筝笑,还以为她不信,连忙道,“真的四姑娘,从我九岁起就跟着大人,一点罚都没有受过。”
祝筝略感意外,“九岁?”
“也可能八岁?”流风小小纠结了一下年龄,终于有机会卖自家大人的好了,一股脑儿的往外倒。
“我有没有说过,遇到大人以前,我叫灰皮狗子,在野猪巷子里做乞儿。”
“冷了就去扒死人的衣服,饿了就吃猪圈的泔水,那时候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大家都这样,生在野猪巷,死在野猪巷……”
“谁曾想我命最好,遇到了大人,把我捡回来洗干净,给了我体面的身份,起了个霸气的名字,还叫我睡在大房子里,每天都吃的饱饱的。”
流风总算找到了能说的,自己的事肯定不受限制,一口气说了个痛快。
这一番痛快陈词却叫祝筝听得眼角泛泪,新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你把这些都吃了吧。”
流风摆手,“属下吃过晚膳了。”
祝筝看出他的客套,“吃过晚膳就吃不下了吗?”
流风吞了吞口水,“吃得下。”
不再扭捏的流风接过筷子就是一顿风卷残云,祝筝留他一个人专心致志地暴饮暴食,自己拿了本闲书,准备去赏一会儿湖边日落的末尾。
太阳即将落完,熔金一般燃完了半边天,暮色四合之中,一个清俊人影踏着最后的余晖走进了垂花廊。
“大人?您来……”流风发现他时叫了一嘴。
容衍抬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流风把声音压的像蚊子,“四姑娘刚看书看睡着了。”
容衍点头,目光落在摇藤椅上,祝筝蜷着手脚窝在上面,眼睫紧合,手里的一卷书半握不握,晚风将垂落的发丝拂动在书页上,一派软而轻的安宁。
流风小声地汇报了祝筝吃了什么,以及把安排的随从都打发了的事,便蹑手蹑脚地下去了。
容衍把祝筝手上的书轻轻抽走,翻看了两页,俯身把她抱了起来,一路抱回了卧房里去。
将人放进床榻时,青丝无意勾挂住了环佩上的螭龙环,容衍随手一扯,把玉环从衣袍上拽了下来。
怀里的人只轻声嘤咛,自发滚到床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住了软枕,并没有醒过来。
容衍无言地站在床边,不知该庆幸没惊醒她,还是该遗憾没惊醒她。
他挨着榻边坐下,耐心地把发丝从白玉环上解开,玉环缠的不紧,容衍却解的很慢,似乎只有这样,才不用再找多待一会儿的理由了。
但到底还是解开了。
将她翘起的几根头发理了理,挽回耳后,薄毯拉起盖好,再无事可做。
容衍也再没有找别的事做,他就静静坐在那儿,端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四周悄然无声,寂静的春夜里只闻不知名虫儿的鸣叫,像是悠长不绝的轻叹。
直到月上中天,祝筝翻了个身,盖好的薄毯又被踢开,罗裙垂在身侧,露出腹部一点微微隆起的弧度。
容衍重新拉回毯子盖好,拉过她的手准备放进毯子里,忽然翻起她的手腕搁在掌心里,三指按下,听了听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