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祝府的第一晚,祝筝睡得格外安生,恨不得把这几个月来欠的觉一口气全补回来。
睡到将醒未醒之时,却猛然睁开了眼,生怕自己又做了个逃出祝府的美梦。
映入眼帘的是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床榻,祝筝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东摸西摸确认自己醒着,心里头才算安定下来。
她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到卧房的,无意瞧见枕边上搁着一枚螭龙白玉环,拿在手里端看了两眼,好像有几分眼熟。
祝筝拿着玉环下床出门,想去问问流风,是不是大人回来过?
暮春将尽,听箫苑的清晨很是幽静,满苑翠色欲流,淡青色的晨雾萦绕在繁茂的绿荫之中,间或能闻几声清越的鸟鸣。
外廊下,流风背身站着,似乎正在和别人说话。
身影比流风矮一个头,看上去像是个姑娘。
祝筝近前几步,身影错开,她看清时心神一震,这个姑娘她竟然见过。
“安……安逢雪?”
久远到模糊的记忆涌上来,算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青柑树下那个接住她的小姑娘,仍然是个头小小的,梳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看起来竟一点变化也没有。
安逢雪瞧见祝筝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四姑娘。”
祝筝半是惊喜半是疑惑,“你怎么会在这儿?”
安逢雪回道,“当值。”
这下全是疑惑了,祝筝满肚子疑惑,却被流风抢先问了一句,“你怎么认识四姑娘?四姑娘怎么也认识你?”
流风边问边自然地把手搭在安逢雪肩上,被她一手肘顶到了一边去。
祝筝瞧见两人熟稔的模样,犹豫问道,“你是太傅大人的人?”
安逢雪坦然点头,“是。”
祝筝一愣,满脑子问号,又听安逢雪淡道,“萍水巷出公务偶遇,今又在听箫苑重逢,想来逢雪和姑娘有缘。”
“你说话干嘛突然文邹邹的?”流风忽然大笑了两声,“好陌生啊雪妹妹。”
安逢雪脸色一黑,斜瞥了流风一眼,“闭嘴,我比你大一岁。”
流风继续嬉皮笑脸道,“你肯定谎报了,你怎么可能十七啊,况且你比我来的晚一年,晚了就只能当妹妹。”
“你十七了?”祝筝震惊了一瞬,意识到自己语气冒犯,又道,“抱歉。”
安逢雪不以为意,主动解释,“小时候被喂了伤根骨的药,这辈子长不高了。”
祝筝震惊了,“太傅大人喂的?”
流风也震惊了,“当然不是!”
他见祝筝这样误会连忙解释,“和大人没关系!雪妹妹是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的,刚进府的时候瘦的像个没毛的猫似的,我都不知道她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安逢雪看了他一眼,眼底没什么情绪。
祝筝想起流风说起的身世,很快反应过来,“逢雪是大人救下的第二个么?”
安逢雪摇头,“不是。”
“第二个是探雨。”流风接嘴道,“雪妹妹是第三个,后面是……”
安逢雪:“石拂霜。”
“对对,阿霜,老五大名叫……”
“沉雾。”
“对对对,阿五是阿雾,老六是什么雷……”
“孟听雷。”
祝筝听这一串陌生的名字也听懵了,话痨的流风还要接着继续道,“还有……”
“好了。”安逢雪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啰里吧嗦。”
流风挠挠头,“好吧,反正是阿雨阿雾阿雷,当然,还有外冷内热的雪妹妹!”
流风说着又去摸安逢雪的脑袋,外冷内热的安逢雪叹了叹气,却也并没有拂开。
祝筝觉出这对冤家的好笑,顺口问道,“名字都是你们大人取的吗?”
“是啊,大人起的名字风雅,我读书太少,记不牢靠,只记得都是按遇到那天的天气取得。”流风点头道,“个别身上有文书,记了姓氏,大部分都没有……不过我家大人说,姓氏没什么用,不要就不要了。”
“说来也怪,风雨雪霜雾雷,没什么大晴天,大约命格是孤儿的人,一生下来,就遇到的是坏天气吧。”
祝筝听的几乎呆住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万千感慨中只能苍白地说一句,“遇到大人之前,你们都吃了不少苦吧……”
流风深表同意,“那可不是嘛,何止是苦,大多都背着血海深仇,那叫一个身世凄惨,路边的猫狗听了都得叹两口气,所以个个都像狼崽子一样憋着一股气,学什么都有一股子狠劲儿。”
安逢雪淡着眉眼,脸色看不出难不难过的情绪,只接了一句,“也有贪吃好睡,学术不精的笨蛋,被大人留在身边作随侍了。”
流风呵呵笑着点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先是“啊?”了一声,难以置信道,“大人亲口同你这样说的吗?”
安逢雪瞥了他一眼,“还用大人说吗?”
*
祝筝得了闲,先去后院看了姐姐一趟,庄子上找的大娘叫满姑,性子爽朗麻利,讲好些庄子上的趣事,把祝清逗得很是开心。
祝筝待了小半天,确认祝清适应的不错后,才偷偷又回到前边。
苑子里四处无人,隔很远便能听见流风和安逢雪在湖边打水漂的动静,两人还在不停斗嘴。
流风凭借话多略显优势,但常被安逢雪一句话回击,占不了上风。安逢雪虽惯会一针见血,但常因为流风听不懂而白白错失,所以也占不了上风。
祝筝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也加入了打水漂的队伍,三个人站在湖边挑石头,比谁扔的水花大,很快笑作一团。
正闹的开心时,好不容易搬起一块巨石的流风忽然把石头一扔,叫了一句,“大人!”
祝筝回头,瞧见容衍负手在湖边垂花廊下站着,微风吹动着银紫色的长衫,肩上落满了浅白色的花瓣。
三个人顿时一并敛了笑脸。
“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呀?”流风赶紧往前迎。
容衍淡声道,“你们继续。”
这还怎么继续,祝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虚的要命,方才玩上了瘾,搬着一块脑袋大的石头,潇洒一扔的矫健身姿不知道被太傅大人看到了多少。
容衍见三人面面相觑,心领神会地错开目光,径直转了身准备离开。
“大人……”祝筝连忙扔掉手里的几块碎石头,“你……你用过膳了吗?”
容衍脚步顿住,回身看祝筝,静了静道,“没有。”
祝筝叫住容衍的时候什么也没想,最起码没想过吃饭的时候剩几个人。
垂花廊凉亭下清风徐徐,湖面的波光映在亭中,晃动出鱼鳞雀羽般的片片亮光。
菜色仍备的都是些利于补养的,祝筝心里记挂着待会儿要陪姐姐用午膳,只敢吃饱一半肚子。
两人相坐无言,似乎只是为了吃饭而吃饭,沉默到饭快结束,祝筝终于忍不住找了个话头,“大人是刚下朝吗?”
“嗯。”
“今天朝中有什么新鲜事吗?”
“没有。”
他的语气算不上冷淡,可这些个答案真是不冷不热的典范。
祝筝暗自叹了叹气,想着自己真是多余找话题时,忽然听容衍问了一句,“昨晚睡的好吗?”
祝筝一愣,想起早上发现的螭龙玉环,下意识往容衍的腰间看了一眼。
原本应挂着环佩的地方只剩个苍色的璎珞结,她懵了懵,口中先答了一句,“挺好的……”
想接着问容衍时,却听他继续道,“每日巳时下朝,午时前过来,五日一休沐,初一十五不用上朝。”
祝筝看向容衍,不解道,“大人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容衍目光向下,不着痕迹地掠过了她遮掩着的肚子,接着又瞥开,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让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出现。”